“阿姐…”
带着轻微哭腔的少年声音响起,姜永舒皱了皱眉。
一个浑身脏兮兮,灰头土脸,眼角带着泪痕的男生脚步踉跄地从树干后走了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眼睛,竟是空洞无光的灰色瞳孔。
“你怎么会跟着我。”姜永舒并未放松警惕,语气发冷。她的计划除了姜蓉从未告知过他人,但现在,居然有人知晓并追随她至此。
“阿姐,你带我一起走吧…”对方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愣,“我不想留在姜家了,我好痛…”
他说着,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直直地歪倒跪在地上。
整个人落魄不堪,像一只被人欺负,掉进泥坑里的狗。
片刻安静后姜永舒上前,拉着他的臂弯扶起,让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
“大伯命你罚跪到今夜吗。”姜永舒问道。
“是…”少年声音低到尘埃。
姜永舒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是姜淑大伯家最小的孩子,她的堂弟,姜目。
按理来说,既是家中唯一也是最小的儿子,他应该被家人宠爱至极,但他却被亲生爹娘厌恶不喜,只因他是天生眼疾,出生时便是一双灰色的眼睛。
村里的神婆说这是不祥之兆,这孩子会给家人带来厄运。
村人议论纷纷,大伯家还是怀着希望,求医问药拜神佛,废了无数心力也没能将他医治好,多年的积蓄也被花空。
大伯夫妇二人年岁已高,早已不能生育,姜目出生几年后,他娘便去世了。
他也因为眼疾,被家人埋怨不说,还经常被同龄孩子嫌恶欺负,说他是妖怪,是克死亲娘的天煞孤星,导致他性子越发封闭、孤独。
姜永舒最开始见到他时,只觉得他很听话,安安静静地在家中忙里忙外,每天三次给大伯做饭,空档便喂鸡养鸭,下地劳作,浇水施肥非常熟练。
不仔细看甚至不会觉得他已失明。
但终归和常人不同,他平日总是受伤,撞到东西或摔倒,经常被村中的小孩子扔石子和泥巴,还会将他推进水坑之中。
于是每日回家都会弄得一团乱,大伯本就对他不满,见状少不了一顿责骂,动手打他也不在少数。
近日他被菜农欺骗买到坏掉的菜,大伯吃过腹泻呕吐,得知是菜的原因勃然大怒,将他打骂了好几天,又罚他跪在大门前不许进门。
来来往往的相邻目光都落到跪在家门前的他身上,唏嘘不已。
有心软的可怜他,去和大伯说情,换来的是更严厉的打骂,骂他是个废人,不能让他扬眉吐气,还拖累了全家。
那日姜永舒的假死筹谋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她带着货郎拉着装有少女尸身的木箱路过大伯家,见他跪了多时,递给了他两个包子。
她记得姜目那时的神情,像是濒死的人被拉了回来,他恍惚地问道,“是阿姐吗?”
姜永舒没有回答。
回过神来,眼下姜目仰起头,满脸祈求,“阿姐,我知道你不想嫁王少爷,我知道你想逃出去,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求你收留我,我一定不会背叛你…”
姜永舒没有立刻应答,而是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计划的。”
姜目毫不犹豫,“我闻到了,那时给我包子时你身上的香气,还有…木箱中尸身的气味。”
姜永舒心中一震,临近婚期她和姜蓉好不容易找到一名身形年龄都相符的女尸,按照事先的安排伪装成衣衫饰品带回去。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发现。
世间常说失明之人其他的感官会异常敏锐,现在被姜目证实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我要在今夜离开。”
“我其实不知道,是猜测的,如果阿姐今夜不走,明日就要成婚了…而且我已做好决定,即便阿姐不带我,我自己也要逃出去…”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最好现在就动身,因为这里距离村子并不远,一旦被察觉,你我二人都有可能被抓回去。”姜永舒声音镇定而从容。
姜目闻言连忙撑着盲杖慌乱起身,神情惊喜,“好…阿姐,我一定不会拖累你,我们现在就走。”
姜永舒自认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如若有人挡她的路,她会想尽办法除掉阻碍。
但相应的,对于于她无碍并且有一定主见的可怜人,她不介意帮一把。
两人即刻出发,姜目失明行走不便,而且被罚跪了几天,膝盖僵直,每走一步都忍受着折磨。
姜永舒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自己在前方,他在后面跟着,地上崎岖不平,还有树枝石块挡路。两人就这么颠簸地走了一晚上,等到天色渐渐亮起,他们已经到了树林的边际。
抬头看去,连绵的山峰浮现,而在这之后,他们要绕过山谷,穿过群峰,才能到达平原,进入京都。
姜目一路上摔了不少次,一句疼都没喊过。
姜永舒让他坐下,从行囊中拿出干粮递给他,“休息一下吧,到这里没那么容易追来了。”姜永舒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放松下来。
这一路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顺利,让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环顾四周,林间飞鸟掠过,树枝和草叶挂着清晨的露水,时不时传来虫鸣声。
姜永舒好像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这么大的一片树林,竟然没有看到一只野兽。
刚出现这个念头,四面八方出来密集且沉闷的脚步声,向着两人的方向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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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陈旧的木板被敲得震天响,外面的人急得满头是汗,“姜家老三!快醒醒吧,出大事了!”
里面夫妇二人被吵醒,迷迷糊糊起身开门,“赵大姐,什么事啊。”
“哎呦你们俩也真是心大。”赵大姐见他们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赶紧说,“快去旁屋看看吧,你家大姑娘被火烧死了…”
“啥?”姜淑爹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站在被烧成黑炭的女儿面前,两人的天仿佛要塌了。
“这,这怎么可能,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姜父着急忙慌地跑到堂屋,大火吞噬下,所有的聘礼粮钱都被烧毁了,整个屋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只剩几根柱子勉强支撑着。
姜母逐渐回过神来,崩溃地跪地上嚎啕大哭,“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和王老爷交代啊,礼金没了,人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村人闻声都过来凑热闹,本来他们知道姜家撞上大运能和王老爷当亲家时就暗自不满,没想到这一下全泡汤了,说不定还得赔人家彩礼钱,
“这不可能啊,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姜父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屋子,着火了她怎么会跑不出来…”
姜母想起来什么,一时冲动,口无遮拦,“还不是你,非给她吃什么迷药,害得她没醒过来被烧死了,你说这下怎么办?”
“你不要胡说!”姜父狠狠捂住妻子的嘴,“那分明是安神药,我只是担心她睡不好明日耽误了婚事…”
围在一旁的乡亲们闻言颇为惊异地交换眼神,亲爹娘居然给自己女儿下迷药,害得女儿失火没能逃出来。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三娘,你们怎么能给姐姐吃迷药,如果她醒着,就不会被烧死了…”姜蓉适时地开口,语气很是震惊又心痛。
其实她和姜永舒早就知道,而且是故意的。在婚期前一天,姜永舒再次和爹娘提起她不想嫁,夫妇二人怎能同意,连哄带骂地反驳她。
不放心她能老实待着,特地在饭食中加了让人沉睡的药,为的就是防止姜淑逃跑。
姜蓉早已给了她解药,她反过来在他们的茶水中加了迷药,以免着火的动静将他们惊醒。
也幸亏姜淑爹娘把她关在村子边缘的木屋中,没有惊动村里其他人,让她顺利地掩盖一切,逃了出去。
“蓉儿你别乱说…” 姜父大声训斥,还没说完姜母怨恨地开口,“都是这个死丫头,要不是她不想嫁,还总想着逃跑,我们怎么会这么做!”
“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姜父挡在众人面前,面容严肃沉痛地说,“众位,我女儿死了我们做爹娘的最难过,还有许多家事要处理,没时间招待各位,还请乡亲们回家去吧。”
这时姜淑的弟弟跑了过来,他才五岁,蹲在烧焦的尸体前,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尸身,烧干的皮肉成了黑屑掉下来。
姜母看见后一把挥开他的手,他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哄都哄不好。
场面越发混乱,村人也不想掺合姜家的破事,纷纷散开,只有几个专门办丧事的和姜父的两个兄弟家留下来。
姜蓉上前安慰焦头烂额的姜母,“姜母,您别难过了,三姐不想嫁王少爷,如此至少能随了她的愿。”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撞上三姐跪在佛堂之中,对着满墙神佛哭泣,她的心好像被攥了一下。
那日三姐对她说,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将自己困缚在高墙之中,和死有什么区别。
她记得很清楚,三姐的神情简直是心如死灰,毫无生气。她之前还一直认为三姐对这事不在意,却不知她的不甘都掩藏在表面的平和之下。
姜蓉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她好像听懂了姜永舒的话,却又好像没懂。
她回答:“可是爹娘,还有大娘三娘她们…不也都是听从家中的旨意成亲,婚前也不曾相识,但她们从未这样说过…”
“从未说过,难道就是对的吗?”三姐看向她,眼中无尽的痛苦好像累积成了麻木,“许多人都这样,我们便也要如此吗?不过是沉默无声的压迫…”
以往姜蓉对这个三姐并无好感,而且因为陈士子,她会嫉妒甚至怨恨三姐。可在那时,姜蓉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她或许可以帮三姐逃出去…
眼前,三娘破口大骂起来,“她不想嫁就不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她倒是死了一了百了,我们一家怎么办?宗儿念书的钱怎么办?王老爷的聘礼又该怎么交代?”
姜蓉沉默下来,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在这之前她还产生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念头,但听完三娘的这番话,她知道,她是对的,她帮助三姐脱离了这个吃人的地方,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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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我听到有人过来了。”姜目强压着惊惶起身,低声道,“不会是家里的人吧,我们要不要快跑。”
层层枝叶无风自动,却看不见人的影子。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姜永舒话音刚落,头顶从天而降数道黑影,闪着寒光的刀刃从眼前划过,横在了两人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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