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看。”事务长摆手,让伦道夫开口。
清清喉咙,伦道夫说:“书籍多半另有去处。”
“最近一名书记员跟希莱斯常常呆在一起,他俩几乎形影不离。我充分怀疑,窃书,不是他自己能办到的,和书记员绝对脱不开干系!”
议事厅登时激起哗然,一小撮新兵若有所思,猜到话语中指的何人。
等待找人的时间里,伦道夫朝左侧斜斜睨去。
希莱斯也在看他,模样神闲气定。
好似只是台下一名观众,被当庭指控的主角不是他本人。
伦道夫却平白打了个抖。
灰眸看似没有情绪,实则深埋怒涛。
仿佛一座海面上小小的冰角,而水层底下,为深不见底的万丈冰山。
摸不着更看不见的锋锐,叫伦道夫回想那日追在脚后跟的箭矢。
心中恐惧被勾出来,他不禁后背发凉。
终于盼着第二位主角登场,芬顿两侧跟着士兵,推进人群中央。
皱起平如胸甲的鼻子,伦道夫对着希莱斯狞笑,遮掩畏惧。
事务长下令搜身,不出所料,芬顿的前胸衣袋确有一物——一个巴掌大的卷轴。
卷轴被收去事务长桌前,他展开看看内容,接着先后朝芬顿与希莱斯投去一瞥,目光饱含深意。
他叫汉森上前指认。
汉森的脑子和眼睛全是乱的,一见卷轴,便鸡啄米般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事务长问希莱斯。
四周众人按捺不住躁动,他们认为窃书一事已板上钉钉,就等着瞧军官要如何处置外乡人。
有人拉着同伴离开,告诉厅外探头探脑的,先去罚场占位置,待会儿看好戏。
此刻,无数针芒对准希莱斯。
希莱斯视线掠过伦道夫、厚唇布德、汉森……
他明白,这些人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凭空捏造、借端生事。现在搬出芬顿,无非想以此挟,逼迫他承认窃书,否则芬顿也难逃责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会接受,更不肯买账。
从头至尾只说过一句话,希莱斯将自己剥离成观众。
他想:为何会有人不惜捏造假象,释放最大的恶意,连他人一线生机都不愿留下?
善不需要理由,恶也一样吗?
念头仅一瞬,希莱斯挪回眼,说:“大人,我愿主动请罪。”
喧闹充斥大厅,像一阵扑打沙滩的海浪,很快又褪去。
希莱斯字句咬得很清晰,声音始终不大——油然带着股想令人闭上嘴,听他讲话的不显之感。
“我招认,在书室时,擅自拿芬顿的书去读。这与芬顿无关,与其他文员无关,仅仅是我一人的决定:因为鄙人愚昧,除姓名以外,一字不识。”
“我渴望求学,以至于干出不义行径,利用芬顿的信任,私自取书阅读。
“但是,关乎窃书,我拒认诬告。这是污蔑、诽谤。一来,我深知窃书为重罪,只敢在书室私自阅读;二来,昨日白天,我自始至终独自留在医室,做卫生打扫和换伤药。”
微微右侧头颅,希莱斯说的是不敢瞅他的另一人。鼻尖却指向伦道夫。
“汉森的证词里,他自称一人;而我同样独个,没证人作保。倘若真是快到饭点,那食堂或茅厕周围的人必然往来频繁。”
“然而直到现在,没有除这几人以外的士兵表示,亲眼见过汉森和我一起出现食堂、茅厕;同时,我手中拿着书。”
新兵们私下悄声议论。他们或回首,或踮脚打量他人,最整齐划一的动作不过左右摇头。
“窃书极其严重,若确有其事,我愿尽力配合大人——不论清点书籍,还是一一盘问士兵证言。”
末了,希莱斯低头,恭顺与诚恳不言而喻。
他这番供词之流畅,神情之郑重,先不谈其他,相比汉森的含糊其辞,听感简直不处于一个层次上。
尤其此时芬顿的表情:张着双唇,满目难以置信。
在他人看来,意思明显被希莱斯瞒着,背地里拿自己借的书去偷学,从而感到震惊和伤心。
从某种方面讲,增加了供词内容的真实性。
即便大家心中的天平一开始就倾斜,一经希莱斯从容不迫的发言,天平不由得渐渐转变,往外乡人这边歪一歪。
事务长仍像尊威仪的雕像坐在桌前。若定睛察看,不难发现,眼里正在涌动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目光对上某道红色身影,“雕像”的神情有了稍许活气,流溢欢悦。
尽管它和眉眼之间的距离一般狭窄得不可见。
红色身影向他点头回敬,经过准许后,马可教官走出人群。
手底下带的兵据说犯“窃书”重罪。教官,即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可能不出席审讯。
“那叫芬顿的孩子身为书记员,随身携带卷轴,常事一桩;而希莱斯他亲口请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不会为此开脱辩解。”马可道。
“如果几位同意,我便请求彻查遗失书籍,”马可话指厚唇布德等人,“包括调查双方证词是否属实。”
马可教官不偏袒自家兵,在场的新兵们心底异常舒畅。要求公平公正,他们也认为这是最佳的解决方式。
厚唇布德在马可出面后,反而撇开头颅,略略垂着。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无人察觉他酝酿阴霾的双目。
太失败了,他想。没用的伦道夫,汉森蠢笨如猪。
他找来做证词的那家伙临时掉链子,也不知佯装腹痛还是真病,临时只能抓汉森顶场。哪料汉森只差没当场尿给事务长看,跟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
虽说伦道夫拿的主意,但他鞋没穿好就想踩火堆。
诚然,今天看似是个可以施展计划的日子,可准备尚未做得谨慎完善:一见有机会,火急火燎地开始犬吠。
一群没用的窝囊东西,他暗骂。仓促对付希莱斯,结果造成现在两难的局面。
伦道夫准备依允之时,厚唇布德突然张口。
“大人,兴许汉森看错了。”他低眉顺眼。
他嘴上说着,心底咬牙切齿。
假如真由军官们派人明察暗访,他们后手没留,伪证也没来得及做,反倒前几天浴室那次询问会被看作反常举动。
更别提,他们事前专门打听过希莱斯近期的动向,于是才把握住后者没有“人证”。
一旦查到他们的所做作为,那将变了性质。
宁可吃点惩罚,厚唇布德也不愿接受探查。
汉森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准呢……没准我看错……是、是!大人,我眼神不好,认错人啦。”
他下巴宛如痉挛,言语在牙齿间磕碰。
旁的新兵听了有些无语,咕哝说:“眼神不好怎么还在弓箭队呆着。”
事务长几番确认,汉森汗如雨下,光顾着点头,再问不出别的东西。
肃着脸,事务长站起身,面向希莱斯:“未经报备上级,你擅自行动。念在情节不算严重,领十军棍。”
话锋一转,事务长扫视控告的几人时,眼神凌厉。
那几人各个把下巴埋进领口,唯独伦道夫梗着脖子,全然一副懵在当场、不明白发生何事的模样。
“你们,因触犯律令,诬告他人,立即前去罚场领鞭罚!”
事务长双掌相击,声如洪钟:“散会!”
围观新兵们摸不着头脑,若非卫兵强行遣散,他们还得愣个一时半会儿。
明明大家来看外乡人喜闻乐见受处置,但中间一波三折的,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结局?
议事厅一哄而散,新兵们鱼贯离门。
有人思前想后,弄不懂其中关节。
他朝一起看戏的同伴询问:“为啥事务长那么容易轻信外乡人说的话?他说诬告,真就成了诬告。”
同伴敲他一个暴栗:“你胆子大,词不过脑就瞎往外吐,小心被事务长听见喽!”
“事务长掌握的信息肯定比咱们多,哪边说得更有理、更符合情况,自然选择哪边。”同伴接着说。
“光我瞅见的就一个:外乡人自称不识字,想学。汉森指控的时候说什么?说他窃书到外面读,卷轴也是从芬顿身上搜的。但你猜,卷轴摊开那会儿,上面写了啥?我挨得比较近,看得一清二楚。”
“差点忘了,你爹以前是贵族来着,你认字。快讲,别卖关子。”
同伴自豪一笑,道:“卷轴记录着绿洲阵营手下的各方骑士团,像名称、位置、情况、什么时候建的……统统写上头。关键啊,有些字词生僻得我都不懂,更何况希莱斯!”
“汉森没扫几眼就乱点头,之前称字密密麻麻,后来卷轴上面画着骑士团徽记,字符间距不咋窄,挺宽;前后矛盾,谁信呀!”
“芬顿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明摆着被骗惨;厚唇布德最后不也带头承认有误。反正书籍遗漏排查会进行下去,咱凑个热闹,今天比舞台戏精彩多了。”
新兵恍然大悟,嘴里叨咕“难怪”,随后迈过门槛。
“外乡人……希莱斯他,有点帅。”新兵嗫嚅说。
同伴静默不语。即使不想认同,但事实的确如此。
希莱斯发言时的从容不迫,言之凿凿的气魄,让他这前贵族子嗣都深感钦佩。
……
厅内,事务长卷起羊皮纸,灰披风垂于脚后跟,末端轻轻摇曳。
走下一级矮阶,他径直掠过芬顿,卷轴塞进芬顿怀里。
迎向马可,事务长面带极淡的微笑。马可倒是毫不吝啬唇角的弧度,快咧去耳根。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事务长首先轻笑出声,他拍了拍马可。
“让你捡个大便宜。”
“以后还不是得经你好好调|教一番。”络腮胡也掩盖不住的骄傲从马可脸上外溢。
嚎一嗓子俺存稿没了,要爬起来抓紧多码多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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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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