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幽暗的室内,有一方铺好洁白床单的惩戒台,毫无遮蔽。

两侧窗帘被逐一拉上,将黛莉亚们隔绝在內,作为惩戒者的凯迩塞德们,则成为唯一救赎。

惩戒并不作时间限制,求生者迎来的是无穷尽的卖力讨好,直至父神们满意,把扣除的分数予以补齐,才能离开。

但怎么算卖力呢?

答案显而易见。

献出贞洁。

这是黛莉亚们唯一被允许拥有的东西。

也是能在走出这扇门后,依然存活的特赦理由,抵御着依照《妲莱宣言》射出的,必然贯穿胸膛的荆棘刺。

十五道视线犹如火光,或明或暗一同灼烧着,照亮伊迦列的面庞。

这是唯一生门。

此刻,伊迦列好似再次看到那些,站在红线后被淘汰的花朵们、被强行带离圣芬妮斯学院的同学们。

他们争相跑来拉住他的手,声声祈求着。

选择我吧。

宽恕我吧。

窒息感叫嚣着将知觉剥夺,穿过这些鲜活的生命,伊迦列看向他们身后的黑迩维希。

他正嘲笑着自己的摇摇欲坠。

少年撑住床尾斑驳的栏杆,迟迟无法伸出手。

狐狸得意洋洋地等待着,捡拾最大的猎物。

和少年们一样,黑迩维希期待他向救赎之法低头。

良善正发出尖锐的嗡鸣,斥责着伊迦列的眩晕。

惩戒者们把黛莉亚逐个往后拽,哭喊声贯穿着耳膜,恐惧的战栗留在伊迦列的皮肤上。

逐渐,只剩下一只手。

黑迩维希上前,拉住卡洛厄的手腕。

溺亡之人最后的挣扎那般,伊迦列反手握住那截白皙。

下意识地张开嘴就想说出,唯独他不可以。

那么其他人就可以被惩戒吗?

伊迦列喃喃道:“不,都不可以。”

一滴滚烫的泪,从瓷器般细腻的脸颊滑落一道水痕。

明明是惩戒者一方,却好似要被夺走最后一丁点希望,仍旧不愿发出难堪声响的受惩戒者。

易碎的美才更加稀有,而不屈的泪水会点燃狠戾的妄想。

黑迩维希和惩戒者们一样,都因喉咙的干渴,无法自控地吞咽了一下。

“让我猜猜你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抬起双眼,灌满了恨意。

黑迩维希继续说到。

“我们一起做朋友吧。”

黑色的双瞳轻颤着。

“圣芬妮斯学院出来的大小姐,就是天真啊。”

一双大手从卡洛厄身后掐住他的脖颈,往后仰头,黑迩维希贴着他的脸颊,看向伊迦列,缠绵出叫人惧怕的甜腻。

“只要我愿意,他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是我丢弃的所有物,而明天,就是焚化炉发动的时候。”

该死的。

伊迦列眼尾泛红,艰难地咬紧牙关。

杀戮欲催化着体内的转化进程,他的声音也不由得再哑了一些。

“你别发疯。”

少年很清楚,这种不堪的行径,黑迩维希真能当着他的面做出来。

“物尽其用罢了,你也有这种权力不是吗?”

治安署的鹰犬,被派到他的身边,唯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他逼进绝路。

定要伊迦列不能再眷恋那温床。

无法做到冷眼旁观者,唯有只身掉入陷阱。

但不论是哪种,一旦使用过下腹的权柄,都无法再保持中立。

出于自保也好,还是继续心怀怜悯。

终究,伊迦列只会成为凌驾在黛莉亚身上的,另一座沉重的拥趸。

再不由他选。

如果非要玷污、夺走生命才算施救,那该将刀尖对准凯迩塞德的权威,竭力一击。

钢笔。

制服裤袋內的冰凉,催促着伊迦列,履行于修习室中许下的誓言。

替卡洛厄抹去脸颊上的那滴泪,微咸的冬雪碾过指腹,湿润地呼嚎着苦涩。

它说。

执行那道判决吧。

趁着星盾尚能闪烁之时,惩戒本该赎罪的狭隘之人。

伊迦列微微俯身,把少年的衣领扣好,将他拉进怀里,轻声安抚道:“别怕,我会带你们走出这里。”

几片洁白的雪,再化于伊迦列肩上,他并未作答,只是点头。

“到现在都还不屈服吗?”

黑迩维希放开这截手腕,任由伊迦列将人藏到身后去。

屈服?

这太遥远了,得是自被诞下、尚能被教化时,抑或是再僵持个数十年,才能提及。

从警报第一次响起的那一夜开始,异类的倒计时随时都会归零。

他和今日一样选无可选。

伊迦列挽起袖子,单手打开第一颗纽扣,修长的颈部暴露在室内,被一道道晦暗的情愫仔细描摹着。

他坐在惩戒台上。

顷刻,黑迩维希仿佛又回到了,那觥筹交错的宴会上。

这回,他终于像个上位者一样,能让这抹被绸缎缠得婀娜的细腻,殷切地献到手边。

在无数嫉恨中,黑迩维希被期待着用利剑,随意裁剪那洁白,以彰显出顶级身份的耀眼威压。

这是属于他的月之百合。

黑迩维希愣怔着,无法自控地向那花枝走去,单膝跪下。

“想知道奥斯德纳家族花园中发生了什么,是吗?”

曾预先坐拥帝国唯一勋章的少年,此刻是妲莱真正的化身。

被居高临下凝视着的年长子嗣,眼底翻涌着难耐的兴奋。

伊迦列把玩着手中的墨绿,抬起觊觎者的下颌。

以圣母之意志,索取者可以靠近,寻求救赎。

黑迩维希颤抖着,轻轻握住少年的脚踝,在他的膝上落下炙热的吻。

“你的僭越,是有朝一日能得胜的野心,还是无法染指桂冠的妄想,南部海湾一役,还没认清自己的地位?”

和曾用来威胁的利刃一样,伊迦列只是并不讨好地,戏谑着黑迩维希的宿命。

“黑迩维希,克努特是你的主君,更会是你不得不敬仰的父神。想要取而代之,就得确保能做到一举致命。”

少年的目光是凉薄的太阳,黑迩维希被冰冷铺洒在身上。

他知道的。

他本该采取些更加强硬的掠夺手段,好让伊迦列再痛呼几声他的名字。

可狡猾的狐狸却滞住呼吸,只能任由白蔷树的花香越发盛大。

黑迩维希的手小心翼翼地,顺着那脚踝向上,指尖划过制服裤腿上的烫痕,祷告那般,祈求着触碰的机会被再度赐下。

伊迦列,这位慈悲的裁决者,用指尖勾勒着信徒眼睛的形状。

指腹温热,好似摊开了黑迩维希被欢愉浸润的泪。

“否则,僭越之日,就是狐狸的死期。”

还未被冲动完全淹没的估价声,在耳畔划过微小的告诫。

黑迩维希在心中扎过本能的恐惧,但很快,他就陷入了遐想中。

要是伊迦列没有转变,真的成为奥斯德纳家族的侍奉者。

那他该会是所有仰望蛇剑之人,不论是凯迩塞德还是黛莉亚,都公认的极为难缠的对手。

甚至,可以想见,这枚冷冽的黑曜石,还会和荆棘巢的授勋并列,成为阐释克努特此生荣耀,无法避开的名字。

但如今,却因权柄加身,只是个再翻不起大浪的普通凯迩塞德。

黑迩维希在伊迦列的引导下,躺在这惩戒台,看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少年。

此刻,利泽卡尔大教堂的壁画,降临成真实的场景。

心软的妲莱,再一次选择为无辜的孩子赎罪。

十五位黛莉亚被松开桎梏,所有渴求都汇聚于伊迦列之身。

圣洁的祭礼,却将由不被允许结合的凯迩塞德进行,何其悖德。

但,实际上比起不被赦免的戴罪者,从一样被钟爱的同类身上攫取温顺,是一种超然的荣光。

即便是厌恶,也是更贵价的享受。

在主流学派争论的会堂之外,那些高台的阴影处,这种不敬的祭礼和妲莱的垂目一样,贯穿了数千年。

黑迩维希的视线,落在伊迦列的下腹,还未更进一步,就蛛丝般罗织出掠夺的快感。

他抓住这只游走的手贴在脸颊。

“奥斯德纳家族不会要一个身赋权柄的黛莉亚,学会成为籍籍无名的第二名吧,伊迦列。”

伊迦列的手指顺着身下人的脸颊,抚在他的脖颈,俯身消解掉最后一丁点戒备,搭上可致死的命脉。

“就这么肯定我会取悦你?”

当笔尖对准了左眼,被淹没的估价终于翻到潮头,带着回甘的恐惧袭来。

黑迩维希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深陷死亡的囹圄。

“你今夜太过喜悦了,我不喜欢。”

他听到拍卖师优雅地发表着最后估价,“惩戒结束。”

“在惩戒者栏签字,或者摘下一只眼睛。”

伊迦列扫视着室内的人,继续估着每一双眼睛的价值,“自己选。”

愣怔在一旁的其他惩戒者们,很快反应过来,哆嗦着逐个签了名字,将表格放在少年伸出的手上,打开了门。

“谁让你们走的!”

被强行交出权能的黑迩维希,感受到浓烈的被抛弃的惊惶,他抓狂地怒吼着。

比起发令,这更该被称为不真诚的求救。

顷刻间,威胁缩近距离,只不过分毫就将降下审判。

“怎么?上一次我说了什么,忘记了?”

伊迦列脸上看不到半点,蔑视瓦伦罗德的特权时的缩瑟。

在恐惧带来的巨量窒息捆绑下,黑迩维希再发出的声音也孱弱起来,却仍旧不死心,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就只会虚张声势可不行。”

“确实不行。”

钢笔的笔锋一刀一刀,擦着黑迩维希的耳朵,将枕头內的羽毛捅得像是鲜血喷溅,毫无歉意地洋洋洒洒落了满室。

无疑,伊迦列的耐心,已经完全被耗尽了。

和他曾听过的那些,被坚定强调着的上下位法则一样,再有一次对星盾的冒犯,下死手是必然的。

祭品不敢动弹,亦不敢不经主人的允许,吐出半个字。

只是按压着愤怒,颤抖着从眼角淌落着苦楚。

“签字。”

伊迦列掷出最后的警告。

黑迩维希在那签字栏中,抖落着歪斜的字眼。

显然,这少年不是妲莱,也不是父神。

他不慈爱,也不宽宥,更不会纵容顽劣的孩子,一次又一次质疑那正确的东西。

在南部海湾,黑迩维希曾见过这种举世唯一的神格。

那是他自幼年之后,第二次与克努特产生交集。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巨兽03——最新突变的畸变种,被蛇剑只身挡下,斩下头颅。

但那场面,远比中央区那些,躲在后方的画家们,所想象的要更加伟岸。

黑迩维希曾以为那种仰望,只会加诸于战场的史诗绘卷。

可在这洗不净甜腻的污糟房间内,竟然也能窥见一隅。

这是他绝对无法拥有的东西。

理智无情地诅咒着,黑迩维希清晰地知道,老去、死亡之前,他不会听到他自己神临的圣赞,将永远平庸。

但在认定这宿命之前,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行动。

猩红的剧痛,吞噬着左眼的视线,黑迩维希看到伊迦列身后,一只金色的先父之眼被悬刻在顶穹。

“你会是我的碑铭,与我的墓地同葬。”

血是温润的,随着咧开嘴的笑,混着泪愈发滚烫。

伊迦列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自然,在他决定执行墨绿审判之前,就已经做好这种最坏的打算。

但他还是迟疑了一秒,才将手上的血擦干净,拿起那张已经签好的表格。

外面是属于圣裁者的回护之音,正在靠近。

黛莉亚们都红着眼眶,卡洛厄更是抽噎着道歉,靠了过来。

伊迦列用那只干净的手,将表放在他怀里,顺了顺少年的背。

“没事了。”

星盾的轻柔,投落一片心安的庇护。

黛莉亚们拉住伊迦列的手,形成一个生涩的图腾,“我们都在。”

“嗯。”

伊迦列微笑着颔首,起身抓住黑迩维希的后衣领,他将人从惩戒台上拽了下来。

听着那癫狂的笑声,伊迦列扫过所有人,“跟在我身后。”

跨出雪白的门,头顶是不知名的花树,正在如雨般洒落着花瓣。

地上的数道蓝光,像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晕开一片清晰的血红。

“伊迦列,你在做什么!”

面对不止一声的质问,少年不答,只是将钢笔拔出,抵在黑迩维希的颈侧。

“一条上城区的命,够换二十条命吗?”

狐狸凄厉的咒骂与嚎叫,胜过任何讨价还价。

“我哥会救我的,你们,都要被审判!”

即时归顺之人,并未被排除在这生门之外,五个惩戒者不动声色地,将黛莉亚们护在身后的保护圈內。

危及大家族的血脉,谁也不敢妄自行动。

很快,受到治安署通知的瓦伦罗德家族的长子——特鲁舍斯到场,他从装甲车內踱步而下。

男人橙色的头发,梳作成熟的背头,一丝不苟,武装着赤红的盔甲,治安署的金色弯月长矛徽章刻在胸前,透着惯有的刻薄。

他背后飘扬的白色披风,紧跟更多的橙色萤灯。

特鲁舍斯打量着这狼狈的垂死之人。

对于被摁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他并未施舍什么和煦。

作为一个传统的凯迩塞德,特鲁舍斯不喜欢行为乖张的黛莉亚。

但比长了尖刺的花更让人作呕的是,鲁莽又孱弱的剑。

很不巧,黑迩维希这个由临时侍奉者生下的凯迩塞德,甚至比松果街的老黛莉亚还要聒噪、多舌。

虽然出门前,父亲确实给出了指示,让特鲁舍斯把这受尽溺爱的小狐狸崽,活着带回去。

但老实说,作为出身高贵的凯迩塞德,让还未完全归顺的转变者,弄成这幅模样,就和那朵新的月之百合一样,此生板上钉钉是作为上城区的耻辱存在。

若是父亲来选,黑迩维希也只会是弃子。

“黑迩维希,我真想不到,居然有人觉得你值这个价。”

特鲁舍斯墨绿的眼睛,扫过这馥郁的雨幕,将那一头的所有人定义为异端,都该被一起销毁。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弯月长矛的持有者,抬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

手腕向前,顿时,银弩将致死药剂发射。

千钧一发之际,蛇鳞状镭射波纹在伊迦列身前展开,随着脊背刺入尖针,麻醉的药效接踵而来。

本该只在屏幕前听到的熟悉声音,伴随少年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次眨眼,在耳畔响起。

“先父的意志不容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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