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的最终审判下达之前,您将被限制行动,请勿踏出待销毁区。”
时刻指向九点,伊迦列终于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数个小时断断续续塞进脑海的字眼,伴随时刻的滴答,终于连城一句完整的警告。
设备因老化传出的滋滋声,将凯迩塞德的播报磁化得失真。
伴随不厌其烦地重复,平淡的善意越发显得生涩。
作为囚室,房间由灰与白组成,配有一张床以及一把椅子,金属推车侍候在一旁,寡淡、寂寥得十分合格。
少年静静地躺着,仰面注视天花板上的先父之眼。
金色的印刻蹭了些洗不干净的暗红色斑驳,和惩戒室顶穹上的样式不一样,这起码是三十年前的版本。
先父在那时并不只持有一支荆棘刺,仍然还注视着花园,与其上的四位执权人。
是平等、不吝啬宽宥的。
乍一看所得到的宽慰,是还未戴上白色覆面的父神代理人们,的确可以被依赖的仅剩证明。
昏迷前身侧的那些呼嚎声,再度砸来钝痛。
伊迦列无法继续回忆下去,只剩下难以疏解的窒息感,与干渴争相撕扯着喉咙。
七十年前,不,三十年前的光景会如何呢?
追悼先古的风潮,还未有如今这么轰烈,是否尚有喘息的余地?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窒息像是绝症般,蔓延整个圣杰森特花园?
伊迦列想要知道答案。
他的思绪,追溯着那道荆棘巢最早颁布的禁令——符合父神意志的一切,才以先父之名庇护。
紧接着,蛇剑骑士团的铁蹄,就踏过整个帝国响应这号角,令围猎的篝火愈燃愈烈。
在地毯式搜寻、销毁了那些受到标记的,出格文献之后,对《妲莱宣言》的权威解释,就如同狂潮般袭来。
每一场在荆棘巢最高会议厅,展开的公证会结束,都会由治安署将新的桎梏,从厅前的204级台阶悉数奉下。
随着每一条解释的适用,再由圣裁院将这尖钉,亲手敲入每一座温室中。
最后,每年一度的献礼日,幸存的花与剑齐聚圣芬妮斯学院。
因贴合禁令而受到嘉奖的,这一瞬间的华丽,将成为无数被后来者,竭力效仿超越的顺从。
伊迦列此刻越发意识到。
月之百合,从不止是最贵价的勋章、最精心制作的有趣玩具。
而是自始至终,都作为父神意志的最终体现。
这名号被提前获得,是一种极危险的讯号。
那看似渐渐消停的悼古运动,正悄无声息地走上鼎沸。
伊迦列被竭力逼迫,爆发出的求生欲,会树立起一个新的标杆,译作更罪重的围猎借口。
这无法触及、无法消解的被救赎条件,会使黛莉亚们原本已然被剔除得,所剩无几的主体性,遭到再次的、千百次的熔炼。
好黛莉亚。
这深入骨髓的苛刻,使禁令被赋予永恒,如基因般必将代代遗传。
甚至还会畸变出更令人咋舌的,来自凯迩塞德自诩的良善与体谅。
妲莱的慈爱是最大的谎言。
诚如宣言所预言、设计,花园之中遍地肆虐着胜负未定的**。
父神期待着先父,先父又种下月之百合。
出自本能的挣扎,是强壮的种子,恐惧浇灌着最好的养料,结出一个又一个规训的果实。
连同芬香,也尝得出如出一辙的责任的腥甜。
直至每一个角落,都盛开那圣洁的苍白,这才是真相。
定然,为那救赎之眼们献上爱意,是完全出于自愿的。
“愿父神赐予你恩泽。”
伊迦列用赞誉堵住那无尽的亲切。
清晰的恍惚感,如同巨大的震荡还未消弭,就被夺走知觉。
只剩不知出路的烦躁。
到底该做什么?
又或者说,他生命最后一刻来临之前,最大限度的救赎到底是什么?
先父之眼并不施舍回答。
伊迦列起身穿好制服,镜子中,那枚星盾仍未被收回。
蓝色的光芒提醒着他,他曾严正申明过,不加任何恶意的意义。
离死亡的距离前所未有地靠近,还有如此多的疑问没能解答,却陷入无法逃开的寂静。
伊迦列迫切地需要一个方向。
“现在,我将阐述我的解释。”
一道黛莉亚的声音传来。
这,是圣母正指引着道路!
伊迦列推开推车,越过那丰盛的早餐,他冲到窗边,寻找着这位年纪尚轻的妲莱。
待销毁区只是这个温室边缘的小小区域,两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围起一个萧瑟的庭院。
这里,可以视为用于放逐的污染地,其功能的投射,和整个上城区的繁荣格格不入。
很难想象,被视为帝国心脏辐射的核心区域中,竟然会有和已然斑驳的金漆一样苍老的角落。
伊迦列站在二楼,描摹着庭院中的一切。
三十年前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吗?
此地仿佛曾是一个巨大的藏馆,已经在战火中化作断垣残壁,被前来探险的孩子们敲开大门。
于温暖的阳光中,雏鸟们探访旧文明的遗迹,而后讨论着自己的见解。
六名黛莉亚就地围成一个圈,两名凯迩塞德作为听众坐在圈外,他们都看着前方。
黑色石板上依旧残留着,曾被轰炸的裂痕,已然淘汰了许久的白色粉笔划动,写下一个名字。
索格弗·托赛德。
这是妲莱此刻降临时的名字。
他身着白色棉质连衣裙,宽松舒适,金色长发被扎在脑后,眼睛是与阿尔贝特相似的湛蓝,却周身散发着截然相反的随意感。
这一切,竟这么自然地发生着,不显现出任何对彼此的恶意。
伊迦列感受到自己心中的迷雾,随着所见引发的每次怦然,正渐渐散去。
他定要去到妲莱身侧。
少年只剩下这个念头。
“关于第23次质疑《妲莱宣言》权威解释的公证会,正式开始。”
房屋和褪了色的墙皮一样,不具备什么傲人的功能。
索格弗的声音穿透石料,伴随伊迦列逐级而下的快速行进,传达到他的耳畔。
唯有基因最纯粹,最接近先父血统的凯迩塞德,才能拥有对宪章的解释权。
而专属于荆棘巢的圆桌,就这么设在这残破的被遗忘之地。
如果按照圣裁院给出的律令,伊迦列务必会被要求,给这些孩子下个定义。
十岁的叛国者们。
可是星盾的存在,并不该是将真正的、恰当的意志自由,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迫切需要见证这场会议。
伊迦列来到一楼,放轻脚步靠近,暗中旁听着。
“父亲给我们的第一句告诫,就是要将一切取得的,可以被称之为实力的东西,置换为美丽。”
索格弗在石板上写下两个字,原罪。
“原罪这个词,将我们的本能,引导上错误的征途。”
那些鼓吹朝着月之百合的标准而去的厮杀,唯有成败可论。
却没有余地谈论放弃这一选项。
只有绚烂才是真我,而各异的绽放,却被斥为原罪。
“这是最无耻的概念偷换。”
“耀眼的美丽,为什么必须向利剑臣服?为什么要反复强调,因被保护带来的,无休止的责任?”
“因为美丽是我们被预留好的,仅剩的道路。”
索格弗看向每一个与会的人。
“但可悲的是,我们的父亲在告诫之时,老师将我们的评分扣除之时,都是不加恶意的。”
“这一切,已经变成公认的事实。”
一份泛黄的文件,被与会者们传阅着,上面是依稀可辨的文字。
“这是现存的,关于《妲莱宣言》的研究报告副本,距今约有三十年,严格考究了留存下来的历史遗迹。”
“确切地得出了圣母妲莱,是个体格健壮的黛莉亚,并接受了和凯迩塞德一样的教育。”
“也因此,最新版本的权威解释中,那些被附加了诸多神学色彩的部分,可被证实为是虚构的、极为恶劣的歪曲。”
这位年幼的黛莉亚,如同站在荆棘巢最高会议厅的席前那般庄重。
他的视线穿过同伴们,落在伊迦列藏身的地方。
敏锐地察觉到有生人靠近后,索格弗戒备地握紧了手指,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与会者们顺着视线,看到这位半掩于主楼门后的不速之客时,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的目光聚焦于星盾,习惯性地闪过些惊慌。
但索格弗却并未停下,他坦然道:
“正是这样的黛莉亚,才能作为父神最初的引导者,为他珍重的孩子,扛下能源塔泄露的危机,保全那所谓的纯粹神威。”
“而妲莱因这慈爱留下的基因伤痕,却成为被诟病数千年的原罪。”
这双透亮的眼眸追问着星盾。
“请告诉我,圣裁者,圣母妲莱到底需要偿还什么罪孽?”
是啊。
究竟是身负何等罪孽,才会让父神们一遍又一遍索求着那温床,又厌弃产下果实的土壤?
伊迦列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
这座神的花园中,郁结着太多的不解。
少年从门中走出,被暖阳包裹着,好似妲莱的手,轻柔地替他摘去最后的迷雾之叶。
“是有资格位列那高台的罪。”
“是被忌惮共享恩泽的罪。”
伊迦列来到这迷茫的孩子面前。
“更是掌握那土壤、带着爱意期待着新生的罪。”
他身上所缠的阴冷,都畅快地驱散在每次吐字之时。
索格弗有些愣怔。
大人们总是满嘴的虔诚,需要他绞尽脑汁地去抠出其中的真相。
归咎于那无处不在的先父之眼。
哪怕是疑虑,也能被声嘶力竭地骂出。
但决不允许,谁人捅破那薄薄的良善,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和这位凯迩塞德亮眼的美丽一样,超出常理存在的是,他不怕死的坦诚。
真令人咋舌。
“你并没有被邀请。”
索格弗神色复杂地主导着会议的节奏。
他也不好说,自己是更期待像往常一样听到呵斥,抑或是已经对这种勇敢,等得厌烦了。
以至于,真到这一刻,竟然是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这人的嘴。
“再者,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你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
如此稚嫩的责难,倒听着有几分回护的意味。
“向您献上最诚挚的歉意,会议长。”
伊迦列将自己的手掌,贴于胸膛左侧,俯首展示出恭敬。
“授勋圣裁者,伊迦列,申请与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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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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