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已经准备就绪的演练厅,涉及到的班级成员都已经到场,约有一百六十人。
伊迦列在这个巨大的灰色调训练场地中,观察到教导员们的视线都放在了,几个刚被特赦的孩子身上。
死囚的祷告还未结束,短暂而漫长的折磨率先开始。
按照传统,凯迩塞德和黛莉亚各有自己的献礼日,将以不同的方式演绎《妲莱宣言》,被订立时的那段史诗。
利刃斩落“敌人”,而花朵献上歌舞,两方各有评分,决定未来的去向。
将于本月末随机分组,在这个场地同时进行。
但不论哪种形式,都是为了歌颂父神,感念祂赐下的恩泽。
今日就是初次筛选前的,最后一次训练课程,将于明天下午决定,进入赛场角逐的名单。
未入选者按照惯例,将被判定为瑕疵品或残次品,送入帝国相应的地点完成使命,不断靠近那忙碌着,升腾起蒸汽的焚化炉。
伊迦列担心地看向索格弗,这孩子的视线落在,有着圣芬妮斯学院标识的资产上。
要想弄清黛莉亚之间,为何会在短期內被摔下无数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除了来自凯迩塞德的恶意玲琅满目,更应该将重点放在,考究白色墙根下放置的二十组机器。
它们的效果,更是无孔不入地穿透着意志。
索格弗和伊迦列对视了一眼。
两人对这些都不陌生,在待销毁区时还原宣言历史的那场演绎,正是依赖这些全息投影仪的淘汰版本。
比起课本上空泛的文字,代入式的记忆架构,将更为深刻地让虚构,扎根成目的性明确的真实。
反叛者们作为曾经的优等生,为了那些分数,背过无数的台词,力求让自己贴近父神的两位侍奉者之一。
现在他们的任务也一样,就是将按照权威解释拟出的剧本,演绎最“真实”的祂们。
“这次的剧本有了些新变化。”
教导员温和地给出指令,环视着组好了队伍的孩子们,期待他们自告奋勇地展示友好。
“来,我们帮回归温室的孩子们复习一下。”
父神身边的所有黛莉亚当中,妲莱是最具奉献精神的。
但他也曾道对于违背过,至高救主意志的毒瘤,不必给予任何怜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忤逆。
合该欣然接受属于他们的荆棘刺,为这个帝国的和平献出唯一的价值。
像之前所有进入过待销毁区的人一样,无私、清醒才是被提倡的。
所有孩子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嫌恶的眼神,不作回应。
这种情绪很快在教导员的温柔期待中,一同转移到作为索格弗,公认好友的约盖拉身上。
“约盖拉,请帮助你的朋友吧。”
少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显然,他并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事。
这不是不愿和索格弗再有所交集,只是……
然而一只手却毫不留情地,从背后推过去。
“我们是同班同学,肯定是要一起站上最后的赛场。”
伯恩洋溢着救主般的大度,他朝索格弗颔首。
如同单手抓着一只小梅花鹿的猎人,正对着灌木丛后的其他梅花鹿示威着。
是胁迫也是引诱,让人不得不迈入这个陷阱。
“你别碰他!”
索格弗上前拉住了,约盖拉那正在轻颤的手腕。
捕捉到挚友恐惧且感激的神色,他的情绪难免愈发焦急。
伯恩无辜地收回手,先行一步来到父神蒙德纳的站位点,漫不经心地示好着。
“我们好好练习吧。”
今天依旧是演绎贪婪爱人的故事。
而曾一度在待销毁区,担任过埃丽纳的索格弗,又再次拿起了这个角色。
他带上了和投影仪远程链接的“眼”,贴在额头两侧。
这能帮助使用者,辅助生成更加真实的视觉,以便完全沉浸在这段虚拟的记忆当中。
“准备就绪,开始。”
教导员话音落地,室内的窗帘被暂时关上,随之而来的失重感让索格弗,陷入一阵剧烈的眩晕中。
再次醒来,眼帘眨过几次重影之后,少年不再身处嘈杂的演练厅。
这是虚构的场景。
索格弗的视野所见,被清晰地上传、投射到巨大的白墙上。
场景具有新太阳历末世之初的,生硬银白色装潢风格,显得和那时还未落幕的灾难一样,冷漠、无情。
这间实验室内,躺着无法动弹分毫的“埃丽纳”——索格弗。
谈论动弹的限度如何,前提是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所在。
不得不说,这先进的全息投影,给予的知觉太过真实。
索格弗就像被取走了一切,只剩下一颗脑袋般,这种明显的残缺感,使他萌生出极度的不安。
门被打开。
率先进入的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蒙德纳”——伯恩。
那张被无数大师级别的工匠,反复雕琢的脸,在内核者的演绎之下,多了些幸灾乐祸。
但索格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违和之处,毕竟比起报告中展现的,那种恶劣嘴脸,这也算得上是,展现着装得道貌岸然的敬意了。
紧跟在伯恩身后的是,他的侍奉者“比吉特”——约盖拉。
少年并没有被给予那么严实的保护,相反,他像课本上无数神圣的插图那样,身着白色衣裙。
一顶同样纯白的蕾丝头纱,倾泻而下,将他被勾勒出的曲线,笼罩在其中,显现出月光般皎洁美丽,霎那间让人自发地屏住呼吸。
这种真实的错觉,伴随父神点击一旁的仪器,由那疼痛啃食全身的神经,碾碎每一寸骨骼和血肉,撕裂得更加强烈。
仿佛此刻,索格弗和埃丽纳合为一体,恐惧感因眼下未知的状况,在越发清晰的痛觉缠绕下,与心跳一起怦怦惴然。
他盯着蒙德纳的眼睛,只能发出绵软的质问。
“你对我做了什么?”
像是在和这人,当着他爱人**那般,语气嚣张得格外令人火大。
蒙德纳用手指点了点埃丽纳的鼻尖,并不与他讲话,只是示意他看向天花板。
巨大的镜面倒映出埃丽纳的模样。
他的全身被拆成零件,在这特殊的床上,解构开来。
虽然还是人形,有着仿生材料被仔细建设的痕迹,但这一切只是为了架构、保护宝贵的生殖腔。
下腹处并不透明的红色血肉袋中,已然有着一个沉睡的生命。
面对这惊恐的一幕,唯独只剩下自己头颅的玫瑰骑士团团长,脸上竟不是戒备,而是极为甜蜜的幸福。
显然这是温室剧本的撰写人,针对权威解释,关于埃丽纳“重塑了他的一切”的艺术式的威慑再解读。
虽然这点疼痛,带来的是潜移默化影响与折磨,好似不足为惧。
但对于将埃丽纳,和他代表的玫瑰骑士团,当作精神领袖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光辉在面前被砸碎,一点点替换、黏合为另一种扭曲的亲身经历,要更加难捱。
“虽然我知道,你仰慕着我的主宰者,但我作为侍奉者,必须称颂。”
比吉特如是说着,满是正牌爱人的体谅。
“你是这么无私,竟然自愿地为基地、为主宰者献上身躯,试验这孕育之法。”
“你比我更有资格成为侍奉者。”
索格弗双瞳震颤着。
他要问关于和他一起奔赴战场的战友们,有没有逃离那场畸变狂潮?
有没有和他一样,遭遇这种非人的对待?
还是说,被这该死的蒙德纳,用自己当作威胁,逼迫着,驯化那些鲜艳的花儿们也褪下尖刺?
少年想,他该挣扎着爬着,到门边去呼救控诉这种虐待,而不是说出那句被设定好的:轮不到你来假惺惺道谢,很快我也会是侍奉者。
那么挑衅、自满。
埃丽纳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沦为诞下后嗣的机器,更不该这么毫无人权地活着!
且那段历史并不是这样的!
分明是蒙德纳的阴谋,使整个骑士团身陷险境,如今竟要他认下这荒谬,当作真相吗?
巨大的意志力反抗着记忆刻写,使观测仪器发出尖锐的爆鸣。
“危险!危险!检测到颅内压力,超出正常阈值——”
索格弗试图冲破这一切嘶吼着。
“凭什么我要侍奉,将我害成这样的凶手!”
在伊迦列凭借职权冲上前去,进行紧急弹出的操作后,这场谋杀式的投影戛然结束。
索格弗的意识又回到了演练厅。
所有人就连约盖拉,都还沉溺于虚构中,正不解地看着他。
是期待自己说出那般刺耳的话吗?
恶意是不够的,爱意也是不够的。
无力的恨意,被钉上错觉的混淆。
到底什么是真的?
是该继续因曾在同伴身上看到的,真正的自救,而满怀希望地相信着,继续小打小闹,直至那玻璃必然被砸碎的一天到来?
还是自我认同作为异类,在声嘶力竭中,被再度标记为精神失常,用自己的性命论证自己应得一枚荆棘刺?
互相伤害和厌弃的台词与动作,在脑海中贴心地安抚着。
反正是假的,就当这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
当然可以说着,这不够还不够,不符合剧本。
一遍又一遍练习,直到“埃丽纳”不需要被提线,就能站起来,说出发自内心的癫狂爱语,攻击着曾守护的一切。
污染扩散,从意志到全身的那一日,无疑就是每个扮演者的死期。
不解、嘲笑、厌恶。
套来一层又一层,窒息的头套死死拽紧颈部。
腐烂的尸体们,蒙上一层光鲜亮丽的皮,再次赞颂着,那些本该要沉寂多年的诅咒。
而在十八天以前,也曾有人完整地活着啊。
眼泪浸湿对挚友的思念,再无法遏制,妄图冲刷干净今日所体验的一切。
愤怒像是火焰,随着少年夺门而出的果决,点燃了满身的恶心。
长长的走廊上,悬挂着从第一位月之百合开始的,所有得胜者的画像。
一幅接一幅,好似永远都逃不到尽头。
索格弗擦干眼泪,深呼吸,将每一个步伐都踏得坚定。
“索格弗。”
伊迦列很快追了上来。
窗外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中倾泻而下,将画像们颈部戴着的,各式各样的珠宝照得璀璨。
徒留其上灰暗的阴影,藏着他们各具特色的面容。
“怎么能对自己的朋友,说这样的话?培养这样的,毫无意义的恶意?”
索格弗将自己心中的愤懑,从肺部不管不顾地挤出来。
“真令人不齿!”
监测到超出黛莉亚限定的声音分贝,走廊上空的广播传来了提示:
“请做一位父神会赐下救赎的淑女。”
什么叫淑女?
不反抗、不愤怒就叫淑女吗?
呵。
真好笑!
索格弗蹲下,把夹脚的皮鞋踢掉,踩在红色的绒布地毯上。
像在没有监视器的小巷中,练习奔跑那样,他于这备受先父之眼注视的地方,跑了起来。
走廊上空的提示音愈发不悦,声音也愈发刺耳。
但,警告是最嘹亮的助威声。
伊迦列捡起这双,被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小跑着跟上去,却并不发表任何见解。
索格弗没有做错什么,他不需要被教育也不需要被夸奖。
此时,这位只想回归那,难以追寻的正常的少年,需要的唯独是,有人能陪他一起奔跑,甩开这些孤独。
识别到有凯迩塞德介入后,警告声将这种反叛行为,当作父神的意趣所在,识相地闭上了嘴。
“该死。”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被定义为一种越轨的取悦之后,索格弗揣着溢出来的恶心,停了下来。
离走廊的尽头只剩几步路,他却无法再迈动双腿。
那么,该退回教室认真地忏悔吗?
再匍匐于父神的雕像下,祈求那自我捆绑式的原谅吗?
这也同样无法得到奔跑的机会啊!
“索格弗,我第一次见你时,也正处于迷茫。是你,带着那份报告,带着真相、希望,给了我指引。”
伊迦列将鞋子,放到索格弗脚边,半蹲下去拉住他的手。
高大少年的眼睛,传达着虔诚的和煦。
“这份报告会让你们振奋,也同样会让你们绝望。但,成为火种吧,会议长,我们要把那些不公烧掉,而不是在这里就停下脚步。”
星盾再度向黛莉亚致意。
“活下来?”
“活下来成为月之百合吗?
索格弗看向身旁空缺着的画框,这里曾经在他被标记为异端之前的一天,挂上了伊迦列的画像。
庄重又温顺的美丽,注视着仰慕他的每一个后继者。
“成为月之百合能得到什么呢?”
“可以和蛇剑骑士团一样手持利剑吗?”
伊迦列愣了一下,看向那空置的暗红色。
“这只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像侍奉者一样,有了这个苍白、空泛的噱头,将会得到巨量又短暂的爱。”
争相爬上这天国的入口,只是为了和凯迩塞德们每次坐在牌桌前一样,以性命做筹码唯一地赌一场。
为的是,取得资格,享有那狭窄的选择空间,当然,谁也都知道这概率微乎其微。
还是像伊迦列一开始所言。
人总得保留些做梦的权力不是么?
尤其是被限制了一切可能的黛莉亚,更该从捍卫这少有的璀璨开始,学会自救。
“我始终相信,生门定会在什么地方矗立着。”
伊迦列再次看向索格弗。
年幼的探索者不愿用疑问,再为难这位孩子气的成年凯迩塞德。
他不再看那画框。
梦想么?
是诺森帝国的每一寸土地,终究会洋洋洒洒落满银杏叶片。
由回甘的金色,指引着每一位迷途者,去往真正天国的道路。
生门。
也是可以被创造的,该被创造。
无数次身陷绝境的埃丽纳,定会这么决断。
重新穿好这双,被老师们意图养出漂亮、小巧的脚,而故意限缩一号的鞋。
索格弗活动了一下脚踝,向伊迦列伸出手来。
“要重新开始奔跑了,月之百合。”
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却扬起在会议场上时的坚毅。
“去集结我们的骑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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