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未在演练厅內引发什么骚动。
被中断的全息投影,重新启动着,机器从百合花徽章背后,发出细碎的嗡鸣声,伴随孩子们小声的练习,一切都再次回归有序的忙碌。
一个棘手的麻烦被驱逐罢了,远远不值得一位预授勋圣裁者专门介入。
这只能称之为被浪费的仁善。
黑迩维希站在白墙的对面,隔着这些攒动的人头,脑海中是刚刚伊迦列焦急的严肃。
无疑,狐狸仍旧是恐惧的。
尤其是正对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就唯独能感受到,像是应许的天灾一般无情。
但离远了看,处在安全的认知当中时,短暂的关于黑曜石主人的记忆,却愈发深刻。
如同被剜走眼睛的伤痕,将令黑迩维希终身铭记。
可此时的第一感觉,并不是剧痛和颤抖,只是好似首次与一个人见面交谈后,慢慢回味,对于两人来往时的有限点滴,都在眼前细致地浮现。
大概是基于这共生,基于求生欲,黑迩维希也妄图架构起盟友的画像。
这位少年,对他来说,先是馥郁的白色娇花,但被那花叶的锋利给刺伤后,竟奇迹般地变成了金色的太阳。
但是这些都太过意象化了。
显然,和自己一样,伊迦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甩几个标签,就能够完全代表的。
越是轻敌、轻看自己的救命稻草,就越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了解一个人呢?
黑迩维希有些笨拙。
他没有朋友。
或者说,上城区最赌不起的人,在这房价一个比一个贵的花园黄金地段,的扎根之法是极为匮乏的。
十七年的时光,只剩下一个词,嚣张的讨好。
三天前,少年都没有想过,他现在会花这么多的心思,尝试去搞清楚,原先自己根本看不起的下城区人,到底是怎么思考的。
而眼下,这对他来说是最贵价的事。
想要从伊迦列在献礼日,闹出来的盛大场面中,找到自己的站位,就必须紧紧跟在这主导之人身边。
那样,被刮干净绒毛的野兽,也能在先父之眼中变得更金贵些。
伊迦列。
如果是伊迦列的话,这个极有原则,且对周遭的一切一视同仁的殉道者,首先会看到什么呢?
黑迩维希认为这个位置很好,远离投影范围內的纷扰,安静地贴近伊迦列的站位——中立。
这就是伊迦列能让荆棘巢,发出疑问的最大价值。
从曾作为黛莉亚的身份冷静思考,眼前的这一套,让凯迩塞德欢笑的秩序,就像对自己来说,无法找到容身之处,之于伊迦列,亦是无法生出归宿感的窒息。
甚至伊迦列还能亲自,在先父之眼的安排下,看到无数小小的花苗是如何无助、痛苦,那种呼吸的滞涩,只会远胜于自己。
黑迩维希眼看那机器旁的教导员,打出可以了的手势。
他并没有归队,只是看着伊迦列观摩这投影时的位置,继续模拟着少年的心理轨迹。
所以,这位新凯迩塞德,环顾了在场的几个需要关注的孩子之后,就满心是护好最危险的靶子,丝毫没有心思,再看向圣裁院的同僚们。
包括自己这个,尚且还算是威胁的不确定的示好者。
那么,视线被这些苦痛灼烧的,砸烂一切常识的转变者,会怎么定义被荆棘刺瞄准的人呢?
要是让黑迩维希现在评价,免不得又要绕回母亲宽大的善意包容上出发。
这种东西,他暂时无法评判是否虚幻,但他觉得这是直观的感受。
比起这个,少年更加清楚的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会怎么看待这种慈爱。
何必要身陷那无妄之灾?
无非就是想要以绵软的方式,哄骗着,让那些害虫们又回归族群,然后得到因掌控带来的功绩。
黑迩维希凝视着,刚刚卸下了父神这一角色的伯恩,栗色眼睛中是剔透的忌恨。
这些被从小当作家里的琥珀,来珍藏的花房之子,在温室、高等学院的逐层巡展中,惯于被培养上位者的手段与风度。
总是愿意让人觉得,他们是怜悯之心极为强大的英雄,而不是拿黛莉亚取乐的嗜杀狂徒。
但真到面对无畏的圣母,公允的星盾持有者会让任何试图愚弄天平者,显露出最原本的模样——一个让人恐惧的小丑。
特鲁舍斯同样也是道貌岸然的。
但黑迩维希非常认同,伯恩对特鲁舍斯说的话。
你该是我的哥哥。
瓦伦罗德家族,能从一届落寞贵族稳拿实权,全赖长子的经营。
有了强力的传统传承者加入,那些禁令也才会在短短十年内,被治安署落实得如此干脆利落。
对于这等有手腕的年轻人,自然也该是作为,洛林霍芬家族笼络的对象,在未来辅佐新的主人,或者干脆坐上署长的位置。
再成为新的权贵,和克努特说不定能争个高下,然后被狼用尖牙叼住脖颈。
像伯恩、特鲁舍斯这样的人,都是一经诞生就能往后,将伴生权能延续数十年的存在。
就像诺森帝国这台巨大的机器,从诞生伊始就有太多选择。
作为最靠近圣山的基地,与苏韦达克河血浓于水。
既没有德塞文那样的厄运,直接与污染地接壤,狭长的国界线边际,长期侵扰而来的是格外厚重的戍守压力。
也不像图利蒙斯,因已然成为死亡深渊的内海,而冻断了半条手臂。
土地天生就长不出什么清淡的果实,收成也靠每天站在崩溃边缘的屏障制暖。
波洛茨是不用担心海平面上升了,但这贫瘠的沙地,压根就没有什么水源。
身着白色斗篷的交通护卫队,被称作“绿洲清道夫”,需要时刻监测觊觎着中心水泵的,畸变种与内乱者的偷袭。
诺森帝国这些文邹邹的规矩,什么妲莱该赎罪,父神该有绝对高昂的站位。
从黑迩维希幼年时期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宣言。
不厌其烦,甚至形式还越来越苛刻。
说好听点,这就是以折磨取乐的残忍。
先不论宣言实则也是篇,神话式的祷告词,禁令之后,谁也不能提、不知道当年究竟是什么情况。
明明是占了所有好处,却还要一遍遍批判着,一个黛莉亚因为爱意,而作出的贪婪行为。
实在是无病呻吟。
黑迩维希看向不远处的霍瑟·坎普。
这小子和他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沃尔……
对,沃尔特,两人在伊迦列这位同情心泛滥的开拓者,再次作出毫无作用的创举后。
目光就直直地黏在那门口片刻,然后又开始讨论星盾的意义。
真是满腔的亢奋,还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看。
黑迩维希作为人人眼中的丧家之犬,却并不夹着尾巴,而是直接朝他们扬了扬下巴。
恕他直言,这种纸上谈兵的良善,和整个温室里,鼓吹友爱互助的教导员们一样,虚伪、无力。
如今的诺森帝国,就好比生活在上城第五区的孩子。
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在温室中,或者在工作地点听得几句,上城区三区往上的那些贵族们,炫耀自己身份的狂悖言辞。
这种苦,却足以让他们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对超出自己理想正义的情况,义愤填膺。
好似真是被弄到下城区矿洞,背了许多年的黑矿,或者经历过孜孜不倦的讨好,换来无数暴虐的受冻与饥饿。
将那些高尚的言论,往身上贴累了之后,回到那意志的发源地,将这些批判一脱,也就是过着一回家,就能吃上引导者端来的饭菜的生活。
虽然这只是引导者,结束文字工作后,回来将家中仆人离开前,做好的饭菜热一热,端上桌。
可却和他们在圣裁院或治安署,做普通职员的父亲,拿着报纸不忌讳任何约束,随意地闲谈一样,舒适自然。
这种家庭,以不更换侍奉者为荣。
或者说,旗鼓相当的家庭背景和生活习惯,带来的是宅邸內少有花房和花园之分的,简单且稳定的伴侣关系。
无论有没有母亲这个概念,近乎唯一的固定的,侍奉者陪伴在父亲身边,都不影响他们享有完整的,最为幸福的结构红利。
而他们却是整个帝国里,最声势浩大谴责上城区三区往上的地区,浪费生育资源的存在。
稳定地继承家中一切后,又继续到音乐沙龙中,点一杯有格调的双色佩娜,然后和一周內新认识的五位黛莉亚,重新做一样的生活调研。
但,一如既往,整份调研也就只是,和现在霍瑟两人投来的鄙夷一样,是为那份高傲筑起高台的,空白支票罢了。
等厌倦了这些追捧者,他们又会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成为那个在餐桌前,听到无数狂悖的反思言论,却包容的开明凯迩塞德。
这和用全息投影,进行记忆刻写的技术,被荆棘巢主张作为交流内容,经互助会议向其他三国输出类同。
不啻为是一种妄图限制他们生产力发展的谋划。
但基于《妲莱宣言》,最接近父神的长子,定要为父神膝下的其他儿子,献出自己最好的一切。
不是急需的食物、保暖资源,也不是从埃丽纳手中垄断的,坚固的屏障技术,更不是每日都渴求的水源。
只是空泛的、天真的爱。
拥有家中一切的长子,如是给予着,不可反抗,不可挣扎的救赎。
祂说。
宜应敬畏,感念那恩泽。
诺森帝国会和末世之初时,被吹捧的那样,永远地成为无暇顾及,细微个体牺牲的,伟大国度。
伊迦列面对这样的,既成的体系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除了出自危机感的论证需要,他被先父之眼注视着的原因,更多的或许也就是,为荆棘刺的主人,提供些拼了命的乐趣。
就和自己向来的挣扎,之于特鲁舍斯一样,是同等令人厌恶的可悲玩笑。
黑迩维希看着那窗帘,被一扇一扇关掉,如同在惩戒室时一样,黛莉亚再度被要求等待着救赎降临。
顺着伊迦列的思维往下顺,他明白,刚刚那些言论,自己是没有资格这么大谈的。
尤其是他还仰赖着,这种被自己称为无用的同情心活着。
正对面的白墙上,投影着怕血的死囚——彼得的虚拟场景。
这位被视为是救主的凯迩塞德,终于伸手推开实验室的门,里面是混乱的场景。
声声呼唤着父神,动手进行改造手术的助手们,上前拉住这位本该勇敢无畏的主。
“大人,我们需要你的指导。”
因主宰者被鲜血震荡,愣怔在原地不做行动,而认为是自己的罪孽,继而拿起银色细刃的奉献者,正因自我证明而泵出许多的殷红。
“救赎我吧,主宰者。”
还有跪在隔壁观察室內,为胎儿祷告的侍奉者,念着妲莱的忠告。
“我的子嗣,与祂的子嗣,必然会身负无上伟力。”
“为此,祂必须拿起无数利剑,捍卫他的信众与家园。”
没人假设过,要是父神会垂泪,避开那无意义的深红,是否该直呼他为,不加任何前缀的蒙德纳?
但观测仪器再次发出的尖锐爆鸣,在彼得行动之前给出了答案。
蒙德纳必须是父神。
即便他会因那被强加的责任,眩晕呕吐濒临死亡,也必须是父神。
否则,他就不该是圣母妲莱最疼爱的儿子。
伊迦列会是这么苛刻的母亲吗?
黑迩维希再一次避开了这个论题,他上前做出了和伊迦列同样的操作,终止了投影。
彼得在恍惚之中,下意识推开所有靠近的教导员,他来不及等身体完全恢复知觉,就惊恐地踉跄着跑了出去。
这无疑是去拥抱那安全的温床。
黑迩维希紧随其后。
但无论母亲是否会发出责难,他都选无可选。
被父亲视为弃子者,只能成为母亲最得意、疼爱的孩子。
以寻求那年长的权柄拥有者,重新给予注意的机会。
不论那注意是诞生于嫌恶还是嫉妒。
都会是一瞬的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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