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黑迩维希远远地跟着彼得,穿过走廊、庭院,一路上人越来越稀少。

再经过另一条小小的人造河流,往树荫最深处去,终点是一个被花藤缠满的走廊。

再深入这个废弃已久的景观,在转角处的左手边,有着一个不起眼的岔口。

待彼得回头检查了,确实没人跟踪后没入岔口,黑迩维希才从一旁的阴影处走出来,掀开垂下的藤条。

几步路后,若是再撩起这淡粉色的花帘,入目就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生长在这个最西边的偏僻空间中。

伊迦列就坐在那树下,头顶是青葱绿色,他正和索格弗摆布着摘下的叶片,讨论着什么。

距离有些远,黑迩维希听不真切两人的对话。

只见这位少年,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落下不连片的融融柔光,将圣洁的白皙点缀出钻石般的耀眼。

他将寻求妲莱安慰的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惶恐者的背。

即便黑迩维希确实不愿,再以标签代指伊迦列,可一时间,除了那月光石打造的百合,他实在无法找出别的形容。

这是只会在梦中出现的身影啊。

像是于蛇剑的监视下,将先父的恩赐放入眼眶时,那种扎根记忆深处,断断续续的温柔,如同潮水般翻涌而来,驱散着猩红的腐臭。

唯独只有伊迦列,这株月之百合才能做到。

黑迩维希的气息有些轻颤,他知道这位妲莱并不喜欢这个代称。

被厌弃的孩子要有自知之明,断不能让母亲再次苛责。

但此时直接上前去邀功,又显得刻意,不如就在这遮蔽下远远地看着。

少年如是想到。

“彼得和我是一样的问题。”

索格弗捏了捏彼得的脸蛋,帮他擦去眼泪。

两人的头发都是金色的,像是提前迎来秋日的树叶,在暖阳中轻轻漂荡着。

“我们都无法适应这种被编排的角色。”

那些曾经看过的真相,并不能作为《妲莱宣言》是捏造、扭曲史实的证据。

而作为被标记的温室中级学子,也并不拥有能和荆棘巢这个,最高政务机关叫板的实力和资格。

想必其他孩子也是相似的状况,身陷在这无力之中。

那么,该怎么让孩子们活下来呢?

按照眼下的规则,每一个得胜者都必须符合,诺森帝国对于后嗣的期待。

即,从意志上做好了,作为牺牲者的准备,满怀着对父神、先父的敬意、爱意奉献自己的一切。

可是,显然无法高估,从待销毁区被暂时特赦者,可接受的压抑限度。

特别是他们在得知那份报告的内容之后,基于对相对幸存和谐感的,发自内心的沉浸,更无法认可这种试炼项目的逼仄。

荆棘巢,理智的先父之眼,之所以大方地将这些,本该烧成灰烬的启示录,放在异端们聚集的地方,依旧是秉承了一种传统。

即,为了保持对圣杰森特花园的中立监管,则需要对被标记者,进行最严肃的筛选,以确保赐下荆棘刺时,是绝对正确的。

投放异端们最期待的解答,如同是扣下一把火焰喷枪的扳机。

当他们看到这些文字,感觉到共鸣时,真正的金子也能熔炼出原型。

不论是因被戏耍产生绝望,而一蹶不振,在简单的囚室里等死。

还是将这种谜底当作警告,记起自己曾在作呕的制度下获得的幸福,追悔莫及。

跪于那紧闭的、隐藏在全息投影背后的大门前,着急地忏悔。

亦或者像面前这些孩子一样,将得知的一切仔细比对。

经过彻底的思辨,得出这遗物代表的曾存在的善意,是值得相信、站出来,再次让那呼吸的自由降临。

懦弱、迷途的幼苗,只是得到了代理人们认为的应有惩罚。

而真正因反抗而生出的火种,才是这些自诩为全知全能者们,想要筛出的叛种。

正如伊迦列在听证会时被赦免,高台上的人们,面对转变者这种,能有机会突破规训的六芒星,总是不吝啬耐心的。

明明一枪就能穿刺身躯,钉入永恒的死亡。

但,要是作为威慑,远远没有让那火种竭力燃烧,然后在全然的冷气中,自己声嘶力竭地熄灭,要来得生动,记忆犹新。

诚然,在温室种下的种子,并不是每一枚剖开之后都是洁净的。

眼中看不到牺牲的诺森帝国,正是比任何人都要知道,不论是凯迩塞德还是黛莉亚,都是活生生的人。

只要不是机器,无论再如何洗脑,也会存在超过负荷的情形,以及少量的、对于自我的诚实被保留下来。

所以,该怎么保证,被选中存活下来之人,能开出顺应期待的花,自愿地结出果来?

自然是不断地,让他们眼看着反抗后的必然结果,明确它的绝对不利与悲哀。

这种循环的展示,也能杜绝好种子将某时某刻的,一丝疑虑与窒息,付诸实践探索,只是安然地苟活着。

从末世之初被遗传的,不仅有基因上的创伤,更有为了继续见到明天的太阳,而让渡出自己的知觉权。

是否是正确,是否是公允,只要能维持那平稳的幸存,即便从鲜活的相对幸存,走向设定好的绝对幸存,也能用一句被迫,来自我蒙蔽。

可,这种不收回的知觉权,令收受者不断膨胀着傲慢。

“尔非全知。”

银弩射出的麻醉弹,持续剥夺着居民们的知觉权,这既是被立起的神像们,最直观的劝解,也是光冕堂皇的掠夺号角。

每当待销毁区的死囚,被这种施舍试炼,付之一炬成为值得围猎的案例。

所有继续咽下这种恐惧的人们,那所剩无几的知觉权,也越发地、终将被蚕食一空。

被自觉否定的知情权力,也是为这种失衡保驾护航的最大助力之一。

从小扎根于恐惧,被求生欲捆绑,赌上一切活着的力竭者,又怎么有机会生出真正的意志?

更遑论,有精力抗拒那恐惧环绕。

唯独会生出对真相的厌恶,和对反抗的无休止的嘲弄罢了。

只要恐惧存活着,则绝对幸存将永垂不朽。

其中,不乏公然存在,诸如将下位者的自救,恶意曲解为对于上位者讨好的加害。

这种鄙夷,分离着被献祭者该抓紧彼此双手的觉醒意志。

譬如温室中的格式化筛选,有意识地将宣言权威解释中的恶意,放大数倍。

就是要加速这种不可扭转的,彼此孤立的过程,在献礼日前形成既定结果。

从而导向对于,绝对幸存的红利与惩罚的完全认同。

这无疑是在严重地阻碍着,相对幸存的落实。

如此推演,从待销毁区走出来的孩子们,是绝对没有生还可能的。

和惩戒室门口被治安署击杀的,十五位殉道者类同,这是荆棘刺的主人,为伊迦列设下的诱饵。

他越是无法放弃怜悯,越是忏悔,不愿做那幸存者,享受与黛莉亚们截然相反的甘甜。

就越想要撕碎这种必然到来的创痛,也会越发绞尽脑汁,试图作出挣扎。

转变者的反抗,定要长久、坚定,最后被帝国无暇顾及的不在乎砸碎时,也才会有最顶尖的价值。

这可比黛莉亚惯有的不敢言、凯迩塞德偶尔的愤怒被惩戒,产生的挫败效果,要来得更加彻底且广泛。

治安署谨守传统的那些急躁者,往往跳不出桎梏,直接了当,认为遇到异端,就该施以极端严酷的刑罚。

这样只会打破神明们的良善愿景。

荆棘巢的耐心,是更为阴狠的毒辣,看似只是些没有必要的荒谬小把戏,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温水慢熬,将得出一锅更为纯粹的窒息。

如此说来,父神更该感念的是,先父之眼的理智。

重重禁令罗织出一张巨大的网,细腻地、温和地褫夺一切权能,只剩像妲莱般匍匐的资格。

但,伊迦列不会屈服。

无疑,要还原相对幸存的状态是困难的,只是一次处罚的不降临,算不上赢得光彩。

他会借着这些傲慢,趁着权限被放开的机会,在代理人们忍耐限度的最大值上,谋求让孩子们活下来的机会,以及树立更多成功反叛的例子。

就如同索格弗曾无数次,走到被限定好的划定区边界,与挚友在这银杏树下,播种火种,即是用好了这种潜在的制度空间。

眼下,伊迦列需要找到打开这道生门的办法。

一个突破口,被凸显在他的视野。

这个秘密基地很安静,入口处垂下来的藤蔓缀着柔嫩的浅色,影影约约能看到有一个人影藏匿着。

伊迦列想。

大概他在待销毁区的庭院,观摩会议时,也是这么明显地暴露着吧。

刚刚彼得讲过他才经历的可怖。

按照教导员们从圣裁院处得到的指示,不可能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扼杀叛种的机会,定是不会撂下丝毫仁慈的。

彼得能活着回来的奇迹,想必是跟过来的求生者——黑迩维希的手笔。

伊迦列起身,朝入口处走了过去。

黑迩维希没想到少年会向这边来,胸腔中怦然着,下意识想要往回跑。

“你不想听听你该怎么活下去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无数繁花中伸出,拉住这位误入仙境的冒险者的手腕。

林中的生灵展示善意。

“黑迩维希,我们现在是共生者,你的行为向我传达着这一共识。”

花瓣间的缝隙,将那光明切割成星辰。

母亲递来的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严厉,而是开明的和煦。

黑迩维希的喉咙,氲着肺部的滞涩,他不敢大声呼气,唯恐吓走落在右手的翩然之蝶。

真是天真啊。

他是什么不入流的赌徒,难道伊迦列还不清楚吗?

黑迩维希将自己脑海中的刻薄言辞,归咎于,在瓦伦罗德家族艰难落脚养成的习惯。

但和第一次在班车上见面时相似,他依旧会无法控制地伸出手,想要为少年抹去破碎。

“我的左眼承载着先父的意志。”

无声地斥责着,无法挣脱那轻柔白昼的无力,黑迩维希借着昏暗的遮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的肆意注视。

但,黑曜会为正当行事者撇去凛冽。

这是一种公允的嘉奖。

“来见证这种不屈吧,黑迩维希。”

为了我们。

黑迩维希忍不住在心中呢喃补充着。

他沉溺于这种稀有的归属感,任由恐惧的源头牵引着,让那茜色流连了满身的清香,站到高悬的炙热之下。

此刻,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被定格,只懂得狼狈的赌徒,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看向筹码。

星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被拯救的人。

自救者皆有一瞬的生门。

这就是平等吗?

亦或者可以理解为,哪怕一丝的偏向吗?

黑迩维希有些局促,想要将这只代表着,父的恩赐的监视器藏起来。

可这棵银杏树太过茁壮,那树荫竟离他越来越近。

比存活更重要的是什么呢?

黑迩维希清楚自己,向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但只要继续顺着伊迦列的思维捋下去,他会认为更珍贵的是,因自己这种臭虫踩到圣洁之地,感觉到羞耻的这一瞬间。

连同那种平静的归宿错觉一起,捶打而来的是,比剜去眼睛时残存的痛,更无法接受的恐惧。

直到伊迦列摸了摸,挡在自己身前的索格弗的发顶,黑迩维希有些僵硬的手腕,才被放开得以活动。

他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向孩子们挥了挥手。

“谢谢你,圣裁者大人。”

彼得意识到是这个看上去,很张扬的哥哥救了自己,于是上前道谢。

黑迩维希被这种纯粹的敬爱,弄得很不自在,“知道了。”

他轻轻地捏了捏彼得的脸颊,自己先找了个地方坐下。

“现在的状况很不乐观,你的这些小不点可没有胜算。”

伊迦列点了点头,分别拍了拍彼得和索格弗的肩。

“但如果能改变这种状况,让温柔的凯迩塞德,和愿意拿起剑的黛莉亚,组成一组,他们就都能有机会活下来。”

重新架构剧本,是对于荆棘巢的权威解释权,最严重的挑衅之一。

也可以说,这是把参与献礼日各个环节的上位者们,都不看在眼里的蔑视。

转变者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怕死啊。

黑迩维希怔住一瞬,脸上浮起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担忧。

“伊迦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要让凯迩塞德和黛莉亚的献礼日,合二为一。”

伊迦列答得坚定。

这对两边来说都是更难的比赛,如果想在“战场”上活下来,凯迩塞德和黛莉亚的合作,就会倒逼着花朵不必只关注美貌,利剑也需要认同对方为共生者。

简而言之,在培养团队意识的过程中,能黏合些许被离间的空间。

敌视和轻视的减少,是回归相对幸存的有益进步。

“我们将重构这剧本,在献礼日呈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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