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星盾存在的意义。
自然是调停与庇护。
黑迩维希和每一个圣杰森特花园的居民一样,都是清楚的。
嘲笑敷在脸上,这层薄薄的假面不留一点空隙,越勒越紧,崩裂出古怪的扭曲感。
几乎是同样的教室,他这么大岁数的时候,正是败在约翰手中的,那个下位者。
只不过那时的上位者,名为克努特。
奥斯德纳家族——帝国戍卫者的独子,中央区最炙手可热的幼狼,已然有其父年少那般矫健的身手。
怀中娇艳的、冷冽的各色点缀多到其本人都厌烦。
千方百计地牵上了一只中意的手,只不过一次较量,黑迩维希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黛莉亚,扬起喜悦的笑脸,跟在克努特的身后像是小尾巴。
那少年和阿尔贝特一样,都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会在阳光下氲着一层温润的微光。
黑迩维希稚嫩、狼狈的泪水渗入骨髓,随着每一年的生长越发痛楚,没办法败得坦然。
那时,母亲同他说,等你长大,成为像你哥哥那样的上位者,你无论要什么奖励都会有。
甚至是月之百合。
那语气与现在听到的判词没什么不同。
一样是发自肺腑的义正言辞。
黑迩维希牢记伊迦列那双眼,确实是公允得一点杂质都不掺。
从教室走出门,很快就结束的公证工作,给伊迦列留下了太多时间。
直到伊迦列坐在派驻公共区域內的修习室,黑迩维希还在盯着他的背影看。
最柔嫩的花,才能配得上最锋利的剑,向来如此。
月之百合,不仅是黛莉亚的最高嘉奖,也是凯迩塞德趋之若鹜想要佩戴的勋章。
如自己这种,就连和克努特都提不起名号的手下败将,本该一辈子都碰不到的奖品就近在咫尺,尽管那只是离着不远的曾经。
一想到这奖励在永远失去价值之前,曾经被克努特拥有过,哪怕只是名号,都让少年抓狂得坐立难安。
酸涩被心脏泵向四肢,汇聚在眼眶,是发了狂的,无法遏制的占有欲。
这个在十四天前,还是无力拒绝任何厌弃的黛莉亚,如今也大言不惭地来同他论意义?
如果星盾的存在确有意义,那些单薄的条文,真的能够捍卫天平的中立,又怎么会存在他竭力的不甘?
就连站在这个规则最高处的黛莉亚,转变成为上城区一般民的凯迩塞德,都会如释重负。
伊迦列又凭什么,能这般堂而皇之地,向年幼的孩子们布道?
对于星盾的信仰,在这该死的上下位规则面前一文不值。
上位者才该被仰望。
黛莉亚做好侍奉者就好了,为什么要成为转变者?
若是能将这百合一片一片摘落撕碎,吞进腹中,会是他离克努特最近的距离。
黑迩维希眼眶中,是流不出泪水的干涸,他愈加偏执地描摹着伊迦列的身影。
很快,完成任务的队员也陆续找了过来。
察觉到氛围不太对,没人敢搭话,于是远远地坐下,观看着已是播放中的,专业知识的讲解录像。
除开不得不来的出勤率逼迫,没几个人真正专注,但是伊迦列却学得很认真。
少年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一边听课一边记笔记,沉浸其中。
倒真像是个天生的凯迩塞德。
让人窝火。
黑迩维希点燃一根香烟,夹在指尖,起身在讲台上落座,翘起二郎腿。
“你挡到我了。”
他品味着这朵旧日百合的不温顺,再也不愿掩饰心中最真实的凌|虐欲。
这是他这十八年来学到的唯一一条法则。
下位者不该忤逆。
黑迩维希用鞋底蹬在课桌的前沿,猛然缩近与后桌之间的距离,金属与地面剧烈摩擦,划出巨大的响声。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里。
少年卡住腰吃痛的嘶声,是最悦耳的音符,黑迩维希享受着这一刻。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连脑子都是蕾丝做的黛莉亚,能通过最难的考试?”
脚底在这份还未完成的笔记上,留下好几个鞋印。
“这次派驻结束就要试验,算算也没有多少天了。”
黑迩维希把烟头摁在伊迦列肩章下方,轻浮地戏谑道:
“如此上进的话,还不如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权柄,给你个侍奉的工作做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威胁,并不符合《妲莱宣言》权威解释。
作为父神最杰出的作品,凯迩塞德并不能公开发表,对另一个凯迩塞德的亵玩意图。
虽然近年来也有一些学派申张,不应该将这样的事,定义为违背宪章的异端。
但占据主流的保守学派,一直对此持驳斥态度。
在场的预授勋圣裁者中,半数以上都打开了传讯仪对准这边,甚至有人站出来严正声明:
“这是对父神和先父的亵渎!”
亵渎。
只是受到一句威胁就能被警告。
这个世界还是让凯迩塞德太过饱受爱意。
作为黛莉亚的十七年,伊迦列总共也没有过几次饱腹感。
缘于谋求每一个分数的求生欲,让他的身材在这窄缝中,仍旧有喘息的空间,但后腰肯定是青了一小块。
“咳咳——”
除了在下城区时,伊迦列身边曾有凯迩塞德吸烟,被赫尔曼夫人选上后,他再未接触过这么浓郁的烟味,一时间被呛到。
少年眼尾泛着红,好似积攒了好多眼泪,在黑迩维希和许许多多凝视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
但他手中抓着那支钢笔。
赫尔曼夫人曾提到过,这是他从蛇剑骑士团那里,得到的第一份礼物。
材质和克努特手里,被艳羡的剑差不了多少。
你拥有权柄时,感觉如何?
星盾意志的审判在耳畔回荡着。
视线瞟过笔尖处的金属光泽,随着那晕开的一滴墨,伊迦列放松了肩膀。
无疑是惬意的。
不会被随意地踩住脖颈,当然地具备了自由呼吸的权力。
讨好是禁忌。
只见这身陷囹圄的下位者,勾起嘴角,“你想要左眼还是右眼?”
隔着雾气,黑迩维希看不太真切少年的脸,但压迫感扑面而来。
“什么?”
少年的手指很纤细,拉过这只不安分的手摁在桌上。
墨绿的剑柄被白皙握紧,锋利的尖端被狠狠地钉在手指之间。
黑迩维希刚刚还和人大放厥词,说自己不过就是想要个玩具罢了,此刻却因恐惧被吓得大口喘息着。
但警告并未结束。
伊迦列反手拉住黑迩维希的领带,将人拽得躬下身来,平视他的眼睛。
好似最专业的拍卖师,少年仔细地打量着这对剔透的宝石,投下一片凉薄的阴影。
“你觉得有多少憎恶你的人,乐意收藏你的尸首?嗯?瓦伦罗德家族的二少爷?”
黑迩维希的眼帘,只映衬着那唇一张一合,耳朵灌进最冰冷刺骨的估价。
“再有下次,我就先摘下一颗宝石。”
诺大的修习室內,只有录像带正在播放的声音,一场来自星盾持有者的制裁,远比那些枯燥的理论来的生动。
只见伊迦列放松了手里的力道,任由黑迩维希连同他那可笑的自尊,一同跌落在地上,付诸应得的代价——疼痛。
蔑视公理,自诩上位之人,必然受到星盾的惩戒。
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切的体会到课本的第一句话,那最根本的原则,是何等的强硬。
竟然能将高高在上的瓦伦罗德家族,视作与下城区的泥土一样,不加额外庇佑的平凡存在。
这就是星盾存在的意义。
几乎所有视线都汇聚在屏幕之下。
少年推开这金属的束缚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烟灰,居高临下地再次掷下判词。
“记得事先选好一只喜欢的,我不保证你满意。”
把笔记扔进垃圾桶里,伊迦列换了个座位继续听,把刚刚争执间的内容,简单总结补在课本上。
没有比被威胁之人,丝毫没有受影响要更加丢份。
伊迦列,没有后缀的伊迦列。
这枚唯一势弱的蓝色星辰,是他最后能得到的,能够与克努特堂堂正正对弈的机会。
黑迩维希咬紧牙关,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摆正了桌椅,他坐回了空位,将视线从少年的背影上收回。
用摔得剧痛的手翻开课本,撇去那些同样公正的人们的谴责、以及谄媚的关切,模仿着伊迦列的行为。
炸了毛的狐狸也仔细地架构起知识。
这是一场追赶。
既然无法像往常一样借力,得到便捷的臣服,那么,他需要试着,像幼年第一次妄图战胜克努特一样。
起码坐在牌桌之上,赌上所有年少的心气。
直至整盘录像播放结束,走出教室,黑迩维希奇迹般地,没再次同伊迦列斗气。
同伴们都长舒一口气,换上笑脸追了出去。
“愿父神赐予你恩泽。”
刚刚控诉黑迩维希的,一名预授勋的圣裁者,向伊迦列点头致意,走了过来。
“我叫霍瑟·坎普,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圣裁者。”
霍瑟有着一头棕色卷发,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给人一种极易相处的亲和力。
“谢谢。”
伊迦列与他握了握手。
“我住在上城区第五区,我父亲也是一名圣裁者,我想你会需要这个。”
少年压低了些声量,将手中的笔记放在桌上。
霍瑟并没有抱着其他强烈动机,只是真诚地和伊迦列说清笔记里几处,需要更改的地方。
“这些考点是今年新增的,原来的判例已经被最高圣裁院驳回了,我已经标注在一旁。”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不会误导你的。”
临走之前,霍瑟向伊迦列介绍了等着他的好友,沃尔特。
“或着问他也行,我们三队和四队都是些很友善的人。”
与沃尔特点头致意后,伊迦列再次表达了最真挚的谢意,两人连忙摆手。
“圣裁院很缺你这样的人才,请一定要好好复习,要是这次我们一起通过考试,可就是同事了。”
“对啊,到时候我们肯定能一起架构起更公允的环境。”
这算是除开在疗养院时,姗姗来迟的第一场,与凯迩塞德的友善谈话。
伊迦列笑起来点了点头。
“好,我们就一起让星盾的庇护,深入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窗外是正午最璀璨的阳光,在绿色的巨大香樟树的叶片之间,透作斑驳的光晕。
三个少年畅想着未来,刻画着理想的细枝末节。
却因不知谁人腹部传来的咕咕叫声,而笑作一团。
“怎么已经这个时间了?我们吃完饭就要开始下午的任务。”
看了腕表的霍瑟发出一声叹息,有些意犹未尽。
“那就先这样啦,我们下次见。”
“有不懂的一定要来问我们啊。”
告别了两人,伊迦列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他合起笔盖,视线不禁落在这浓郁的绿色之上。
赫尔曼夫人那么优雅的人,只怕想不到这离园的饯别礼物,会被他当作武器。
也是唯一的武器。
老师的模样并未模糊,他必然会说着,诸如一点都没有圣芬妮斯学院学生的样子之类的谴责。
伊迦列想。
如果老师知道这笔尖,是对准上城区的凯迩塞德,更是会用这武器,狠狠扣掉他辛苦六年,攒下的绝大多数分数,说不定还会把他赶出门下。
甚至,正如黑迩维希张口闭口,就威胁的那样,焚化炉就是最终归宿。
伊迦列收起钢笔。
如果要跻身于这样的人之间,漠视种种凌|虐。
赫尔曼夫人,这未必会是我甘愿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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