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乾元殿内因地龙烧得旺盛仿佛四季如春，但宋琰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软薄的亵衣裹挟在身上，后背被冷汗所浸染，未紧闭的窗沿边吹来一缕寒风恰巧打在宋琰的背后，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建元帝不说话，只负手于书架前，看着三层处的一个暗格出神。

静——

安静——

殿内诡异的寂静让呼吸细弱可闻，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无声地剐着殿中之人的血肉。

终是宋琰耐不住心里的好奇，从喉咙里溢出几道嘶哑的声音，“陛下，北境军……如何？”

建元帝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他抬手从三层暗格里拿出一卷羊皮纸。许是时间久远，羊皮纸表面的血红色发黑，却不难让人猜到此物来于何处。

宋琰瞳孔猛地一缩，几乎不错眼地盯着那卷羊皮纸看。

当年，宋琰领兵常驻北境之时，建元帝给他一卷羊皮纸，据说是天工院秘密造出来的，以清水书写并用火烤之便可显露字迹，用来传递密语。

直至他死，这卷羊皮纸都被他收在暗格里。

可现在却出现在陛下的手里，还浸染了黑血。

一旁的善缘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眉宇间带着出家人的慈悲，“侯爷，在你死后，定北城失守，北境被破，十万北境军全数……死于西华岭！”

“这不可能！”宋琰双目赤红，顾不得御前失仪，几乎下意识反驳道：“哪怕我身死，但黎明和赵筠儒还在，再者还有援军在侧，定北城怎会失守！！？？”

黎明是他的副将，赵筠儒是他的军师，三人是过命的交情，并肩作战多年，就算没有宋琰，那二人完全有足够的能力稳住局势。

善缘没有回应宋琰的疑问，反而一派有话难言的模样。

建元帝把羊皮纸递过去，“你先看这个，这是在你死后，黎明传回来的。”

宋琰接过羊皮纸，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半晌，双眸瞪大的那一刻仿佛灵魂再次被抽离，脸色铁青，“赵筠儒叛变？”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建元帝，低声嘶吼道：“他……出卖了北境军？”

建元帝深吸一口气，道：“你死后，赵筠儒偷走你手中的兵符，伙同军中内应于深夜在鞑靼入侵之时大开城门，致使无辜将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黎明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用羊皮纸写下一切又命暗卫火速送往皇城，而他带着所剩不多的北境军退守西华岭，但敌众我寡，最终北境军不敌鞑靼精锐之师，全军覆没于西华岭！”

善缘适时补充道：“陛下派去的援军在半路遭遇雪崩，被拖延脚程，晚了六日，未能按时驰援定北城。”

仿佛上天捉弄，定北城内部出奸细的同时援军被困。

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却是十万北境军冤葬于漫天大雪之下。

宋琰眼眶湿润，他张嘴想为赵筠儒辩解两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喉咙动了几下，终是归于一片平静。

他能说什么？

为赵筠儒辩解吗？

证据呢？

他没有为赵筠儒洗白的证据，反而却有大把的证据指向赵筠儒通敌卖国！

羊皮纸，陛下派去的暗卫，这不会有假。

桩桩件件都指向同一个真相，是赵筠儒出卖了北境军，背叛了故国与出生入死的兄弟。

“赵筠儒……人在何处？”宋琰闭眼，藏住眼底的波澜，神思难辨，“臣想见见他。”

他想问赵筠儒一个答案。

“失踪了。”建元帝收回羊皮纸，重新放回暗格，“定北城事发后，因援军被困于雪山寸步难行，朕另派时任平州守将的苏尚进入定北城稳住局势，但据苏尚所言，他到时赵筠儒已不见踪迹，没人知道此人去往何处，线索便断在此处。”

苏尚此人宋琰有印象，因平州与定北城相连，是北境的第二道防线，两人没少处一起商讨布防之事，也算熟稔。

宋琰双目一凛，“陛下，臣想见见这位苏将军，不知可方便？”

苏尚是第一批进入定北城的人，城中景象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以瞳术加持，说不准能找到当年定北城被破的蛛丝马迹。

建元帝一顿，“你来晚了。”

“什么？”宋琰不明所以。

建元帝靠在御案前，手指缓缓敲击着桌面道：“三日前，任东大营守将的苏尚在家中被杀，北镇抚司来报：苏尚死之日，在苏府周围有人碰见过赵筠儒。”

宋琰错愕道：“陛下怀疑苏将军的死和赵筠儒有关？”

“朕可没这么说。”建元帝虽刚及弱冠，但帝心难测四个字在他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偶尔宋琰也摸不清这位的心思。

“苏尚是朝中重臣，骤然被杀，朕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建元帝提笔写了两个字却觉得不甚满意，转身烧掉了那张被墨浸染的宣纸，“至于其他的，朕明面上……不会管，你明白否？”

建元帝的意思很明白，宋琰若想查当年定北城的事情必然只能私下进行，毕竟若是大张旗鼓重查当年之事，朝中不免再起波澜。

这不是建元帝想看到的局面。

“宋琰，从明日起，你就是锦州守将徐南。”建元帝道：“朕需要你进皇城掌领东大营，平衡各方势力并查探苏尚之死。”

“是！”宋琰朝着建元帝行叩拜大礼，“臣遵旨！”

“去吧。”建元帝还有许多奏折要批，便让宋琰和善缘退下了。

临走前，宋琰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陛下，臣能否请大理寺卿协助？”

他想起了曾经的挚交好友，摄政王萧长宁。

他记得这位好友兼任大理寺卿。

虽然当年两人因一件事而彻底闹翻，但多年未归，如今既然决定留下来探查北境之事自然是要去见见这位故交的。

虽不想表明身份，但见一面还是想的。

一别数年，不知长宁如何了？

闻言，建元帝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宋琰，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长宁了。”

宋琰满腹疑问，但建元帝明显神思倦怠，不想多言，他便只好先行告退。

出了乾元殿，宋琰身上那股地痞流氓的恶劣本性就压不住了。

“老秃驴，你怎还是那么穷，这件袈裟多少年没换过了？”

善缘转头看着懒散的宋琰，无声地笑了笑。

虽经过特殊处理容貌与骨相有异，但那双颜色微深的眸子和唇边吊儿郎当的笑意却做不了假。

像极了十多年前因没抽到好签而扬言要砸了护国寺的毛头小子。

善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道：“施主依旧如当年那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人人都道善缘大师慈悲心肠，佛缘最为深厚，却不知这位也是个面慈心黑的，损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慈悲善目，蛇蝎唇齿说的便是如此。

出了乾元殿，两人都懒得装了。

“老子就这狗脾气，怎么别人受的了，你就不能忍忍？”宋琰张狂不羁，走路上被石头绊倒那必然是石头的错，“老秃驴，你该好好对着你的佛祖反省一下了。”

善缘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慈悲笑意，“我佛慈悲，自然容得下侯爷这般蛮横不讲理之人。”

说罢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慈悲善目的模样仿佛顷刻间便要羽化登仙了。

宋琰嗤笑一声，懒得同老和尚争锋，转而问起另一件事，“老秃驴，陛下最后那话何意？”

什么叫长宁和从前不一样了？

老秃驴难得面带忧色，“三年前，摄政王忽然重病一场，醒来后性情大变竟提剑直抵忠勇侯府，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侯爷，下至刚出生的婴孩，侯府满门一百八十口全数死于摄政王的剑下，无一活口。自此，摄政王暴虐之名远传，如今更是成了四海广为流传的奸佞之臣。”

从善缘的嘴里，宋琰听到了一个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萧长宁。

摄政王本为虚衔，却在萧长宁性情大变后变成了实权。

人人皆道：萧长宁此人是个揽权弄权、狡诈虚伪更加之残害忠良的奸佞之徒，建元帝已至亲政的年纪，但摄政王却迟迟不放权，让建元帝甚为恼怒，更为官员不齿。

朝中本为建元帝与外戚曹国舅分庭抗礼，但自从摄政王进入朝堂漩涡便愈发有三足鼎立的迹象。

直至走出密道，宋琰依旧一言不发。

“侯爷，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善缘如此说道。

宋琰依旧不理会善缘，只是笑了笑，“老秃驴，他是何样的人，我自己会看，不需要从旁人嘴里得知。”

虽只是一句浅言淡语，但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却让善缘凝重的眉宇松开些许。

“那侯爷便自行去看罢。”善缘从密道的另一头离开，看方位仿佛是护国寺。

“只需记得一句……眼见不一定为真，心知不一定为假。真真假假，恩怨轮回，需得用心去感受。”

……

十九拿着一份奏报穿过小树林，急匆匆地进了书房，“主子，宫里送来的。”

男子一身黑金色窄袖劲装着身，仿佛在书架上搜寻着什么，最终从厚厚的尘土下翻了一本书出来，他拍了拍书封上的灰尘，伸出一只手接过信件，展开看了两晌后转身道：“陛下让我明日上朝小心些，长……摄政王估计要对我动手。”

十九是宋琰离京前留在长安城的暗卫首领，“属下跟着您，不会让摄政王杀了您的。”

宋琰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摆了摆手，剧烈的动作扯到了人皮面具的边缘，让他有些不适应，“倒也不至于，刚死了一个苏尚，矛头直指摄政王，这个关头若是我再死了，三方势力失衡，国舅爷那边不会放过他的，他不是自找麻烦的性子，充其量就是让我滚去锦州罢了。”

“对了，我让你去找苏尚的家眷，如何了？”

明景帝秘密下旨让宋琰调查前任东大营守将苏尚的死因，不成想停放苏尚尸体的灵堂着火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苏尚的家眷也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有消息了，但……都死了。”十九道。

宋琰动作一顿，“都死了？谁做的？”

十九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封文书递给宋琰，“十三送回来的，他说宋家老小住在平州的一处院落中，但当他赶到的时候满院都是血迹，一十八口全部被杀，无一活口，只在苏老夫人死去的墙角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以鲜血染就，是苏老夫人临死前留下的，或许是怕被贼人发现所以用身躯遮挡。”

宋琰打开文书，浅淡的瞳色变深，眼周晕染出一片金色，文书表面浮现一层金沫，缓缓出现字样。

【为真，临死所留，证据。】

宋琰倏然闭上双眼，诡异的图案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他把文书递给十九，“让老二去查查，看这个图印谁在用？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是！”十九收下东西，刚想出去又仿佛想起什么，“所以……主子打算怎么接摄政王的招数？”

“胡搅蛮缠。”宋琰往后一靠，懒洋洋地拿出一本书，唇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我不要脸。逼急了我就说我对他情深义重，想跟他并肩作战。”

“……”十九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自小跟在宋琰身边混熟了，“希望您别被摄政王打死。”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嘿！”宋琰轻笑出声，“真是纵得你们没大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