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面之人(1)

天未全黑,在魏郁春眼里,就算是事情还有转机。

饭毕,冯家夫妇把碗筷收齐后拿去洗,很快就回了屋子歇息,魏郁春没让他们把留给关阇彦的空碗和剩菜清走,她还坐在院子里刚撑了只简陋凉篷的小桌旁,望着围栏外蜿蜒而去的小路。

村民都归了家,路上空无一人,反倒是路边一户户人家里的小油灯挨个亮起。山中地势不一,家家户户有的看起来住在高出,有的住在矮处。

不同地方的灯光汇聚成了亮堂堂的小山。

她口中燥热,返回木屋里提了只刚烧好没多久的茶壶,小饮半碗后,悻悻然瞥了一眼碗中倒映的模糊人面。

盯着自己,她渐渐失神,莫知莫觉地想起关阇彦之前和她说过的话——

“对了,你今天怎么会给我留饭?”

“嗯……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还有下次,便不必为我留了。”

“我晚上特地来寻你说这些其实思虑了许久,你一个女子家的遇上了这些事情容易害怕是不错,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让你心底有个堤防总是不错。”

茶水晃动,将她浸入其中的神智摇了出去,转眸思量——“那人藏秘无数,身份和来南禺的契机一概不让人知晓,平时都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他若是离开,为避免麻烦,不会具体相告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否则,他之前为什么要提醒自己那些话呢?”

他怕是拿着采药这个幌子作掩,早就远走高飞了,不会再回来了。

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只是她愚钝,发现得慢了些。

时间渐渐流走,山间的蚊虫出来作祟,被灯光所引,掉了好几只在饭食上。

魏郁春自嘲一笑,撂下茶碗,还是把留给关阇彦的空碗剩饭都收到了灶屋。进来的时候,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周遭安静得几乎针落可闻。她刚要出门拿瓢舀水,却碰上了一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孩子。他刚好堵在灶屋门口,好像在这里等了魏郁春很久。

魏郁春见其装束熟悉,今日来小学堂上学的大多数小男孩们都是这种装扮。小男孩虽然深深埋着脑袋,却依旧能叫人借着昏黄的灯光,瞥见脸庞的轮廓。魏郁春下意识觉得他的模样很熟悉,就是没能具体认出他是谁。

她只认为这孩子是熟人。

魏郁春一时来不及想他出现的时机的诡异之处,反而欣喜上前,问他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么晚了不归家么?”

垂脑不语的小男孩缓缓上前几步,忽然蹬腿关紧了灶屋的门。他功力了得,屋门合上之时扫出的大风,竟直接将灶屋里的两只油灯同时吹灭,门落之时也没造出什么声响。

屋子里刹时漆黑,魏郁春虽不明所以,但也不会蠢到意识不到缭绕在孩子周身的肃杀之气,她借着月光定睛一看,竟瞥见他手里藏了个锐器,那东西在他长长的袖子中若隐若现。

男孩突然咧嘴一笑,埋在阴暗下的面目露出:“冯家娘子,我是来找你温书的啊~”

他竟是王叔家的儿子!

魏郁春对这个孩子有过一些印象,她记得关阇彦和她说过,一次白天她还在对村民们宣说小学堂的时候,王叔特地牵着自己十岁的独子过来,装作打听小学堂,实则是去刺探关阇彦。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孩子长着一张懵懂天真的面容,谁知还会做出这样怪异扭曲的神情?

魏郁春讶然张嘴,想要呼救,却没想到男孩突然跃起,瞬移一般闪现她身后,捂住她嘴后,果断提刀去扎她。

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去钳制她?她偏偏还因此动弹不得。

魏郁春杵在漆黑的阴暗中,面对生命威胁时,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一下子将她带回前世的心理阴影里。

她目光凝滞住,瞳孔剧烈颤抖,眼球亦缠上了无数血丝,两行银泪滑落下来。她被捂住的口无助地张着,鼻子明明可以呼吸,却还是被无形的窒息感狠狠抵着,根本无法动弹——和前世山上自缢时的感觉完全一致。

又要结束了吗?

可是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活下去了,明明已经学会了坚强……学会了不再依靠别人……为什么命运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淌着,但那本该落在身上的刀却迟迟不落。

灶屋紧闭的窗子被硬生生地轰开了,那是她背后的方向。

千钧一发之际,轰隆隆一声刮过耳迹,背后的男孩果断跳跃,钳制她的手松开,她一个踉跄,腰弓反弹,差点后脑勺落地。

她瞥见窗外跳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身上好似流着亮晶晶的月华,像个救世主一样,令人看一眼就感到心安。

她苦着脸想着,若是上辈子,也有这样一个人去救救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就好了……

男人拎着一把极其锋利的长剑,那男孩苦于与他悬殊的体型之差,瞬间就毙在了他的剑下。

男人的动作很快,杀完人后一把就揽过了魏郁春的腰,让她免遭落地之痛。

窗户破漏,外面亮着屁股的萤火虫被屋内暖气吸引而来,像个为这场英雄救美戏码捧场的看客,默契地环绕在屋内他们人身上。

荧光点亮关阇彦半侧的脸庞,那颗凝在他眼角的血珠子熠熠生辉,竟在他那身刚正不阿的气质上抹了把妖冶之风。

魏郁春还没缓过来,喘气声带动胸腹,起伏巨大。

关阇彦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也是极其疲惫,把男孩的尸体甩在一边,旋即拉住魏郁春的手跑出灶屋,嘱咐她:“我现在还没空管你,待这儿好好缓缓,出事了就跑过来找我。有些不想看的东西就别看。”

说罢,还不忘仓促推搡了一把她的背,力度之大差点把人推倒在地,叫她背过院子。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嘴毒,办事的无情作风也是堪称上乘。

围栏圈住的院子正对着的是“凹”字形的一小排简陋砖屋,突出来的两只角刚好对应的是冯家夫妻和巧儿同住的大间,和一只为了关阇彦临时收拾出来的杂物间。凹在里面的空地后就是魏郁春的屋子,墙面挨着左边的大间,不和右边的杂物间相交,反而挨着的是杂物间后的后院。

大间里,冯家夫妻和冯巧儿老少三人刚歇息下没一个时辰,但估摸着都熟睡了,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

里面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了人,大间外刚好是灶屋,估摸因为听到了灶屋的杀机,大间里的东西仓皇不已,在里面窜动时撞到了什么物事,窸窸窣窣的,在背后响动,惹起魏郁春一身鸡皮疙瘩。

在这些声音响动时,关阇彦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屋子。

屋内,帘子遮蔽着窗子,月色显得分外稀薄。关阇彦手中的寒剑却熠熠生辉着,许是被无数煞气滋养出来的光泽。

这只大间衔接魏郁春屋子的那扇门敞开,透过漏风的方向看去,就会发现魏郁春屋子后的窗子大剌剌地敞着,衔接窗屉的板子还碎了一半,夜风自此鱼贯而入。里面果然有黑衣人,还是两个人。

这俩家伙似乎顾忌着什么,不肯打草惊蛇,选了这么个隐蔽的法子闯进冯家,他们应该在此地潜伏观察了许久,熟知冯家构造。他们从魏郁春屋子进来,也是想着将家中所有人一网打尽,奈何他们失策,魏郁春一反往常不在屋子。

再看屋内其他老少三人,冯巧儿被夫妇二人怀在臂弯中,三人紧紧依靠,睡得极沉。

那两个黑衣人中的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某种药粉,刚在三人鼻息间吹了吹,弥漫的药粉颗粒漂浮在稀薄的月色中。

另外一个人确保三人被药粉迷晕后,则准备用力掰开夫妇两人紧紧环住巧儿的手臂,他耐性不好,一时没得逞就气急败坏地怒哼了两口气。

看来他们不是要杀人,而是要绑架,绑架的目标不是冯家姐妹,而独是妹妹冯巧儿——关阇彦方才救下魏郁春的时候,就发现她身边那个家伙是要对她下死手的。

这两个黑衣人被关阇彦回来的动静慑住,现在的动作更加着急,奈何他们心贪,不肯放过快要到手的猎物。结果时间耽搁下来,关阇彦就已经闯了进来。

负责绑走冯巧儿的黑衣人急得提起剑,想生生把冯家夫妇的手臂砍下。

关阇彦冷哼一声,长臂一呼,那只被他从村郊带过来的长剑飞射了过去,他力气虽所剩无几,好在冯家这只明面上说是最大的屋子还是太小了,他用来支撑射程的力气不需要多勉强。

他曾任安南都督的时候,第一善用的兵器是长剑,第二善用的则是弓弩。如今此举,他算是把两种兵器的性能结合在了一起,杀个黑衣人不足挂齿。

料想这个黑衣人组织也是将他视作了心头大患,绝大部分的力气全部花在了对付他身上,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他引到雾林,再对他下手。

所以相比之下,冯家的这三个黑衣人简直弱爆了。关阇彦一剑飞速驶去,那黑衣人动作都没来得及变,就被刺死了。

那手持药粉的黑衣人惊得手抖,即使在黑夜,那拨白色的药粉扑洒下来,也如同下了一场白雾。

这药粉能迷幻他人,否则冯家老少三人在屋子里出了这么大事时,不可能还安然无恙地沉浸在睡梦中。

关阇彦并无遮掩口鼻的事物,他的一只伤手还不方便动弹,只好拿另外一只手捂紧口鼻,耽搁了追杀最后一个黑衣人的事情。

那黑衣人也是发现关阇彦的异样,趁着药粉制造的白雾作乱之时,他要逃去,奈何这个屋子不似魏郁春的一样装了窗屉,他要返回魏郁春的屋子却被关阇彦挡着路。情急之下,他没得挑,只好踹开正对灶屋和院子的门。

他飞走出去,刚好碰上院子里桩子似杵着的魏郁春,一时讶然。

魏郁春听到背后动静,心脏仿佛要撞出胸腔,她突然回头,一团白色不明薄雾中显出两个人影,跑在前头、一身夜行衣的家伙显然并非善类,他背后是捂住口鼻的关阇彦,显然就要追上黑衣人。

“快捂住口鼻,这些药粉有毒!”关阇彦瞳孔顿缩,忙对魏郁春喊道。

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先着了药粉的道,他头晕目眩,分明就要抓住黑衣人,却遭此误事,步伐虚浮了很多。

黑衣人还没意识到关阇彦出事,见眼前的魏郁春不过是个弱女子,何足为惧,为了甩开关阇彦,就故意朝着她的方向而去,手里的刀刃闪着毫不掩饰的寒光,咄咄逼人,怕是知道同伴皆死,自己又跑不过关阇彦,想靠这女人来威胁关阇彦。

关阇彦看出此人诡计,没有办法只好松开捂脸的手,捡起脚跟一根木枝,朝黑衣人的脑袋掷去。

黑衣人被击中后行动慢了很多,关阇彦钳制住他后,脑袋却嗡得变得空白,他方才松手后,加快了毒粉侵害自己的程度,如今毒粉入肺,神智已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地步了。

黑衣人见关阇彦步入萎靡,脸上的焦慌转瞬变成了讥诮,也不去管魏郁春,旋即和关阇彦缠斗了起来。

关阇彦在被制服在地,他瞥见魏郁春原地不动的鞋跟,不争气地骂了她一句:“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魏郁春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眼中血色愈浓,连呼吸都要忘记如何操作,哪里会听得进关阇彦的话。

关阇彦心中胜券在握的得意心情顿落谷底,以为今晚这场闹剧还要再拉下一个新的帷幕。

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撑到最后还是努力把黑衣人手中妄图刺向他的刀刃丢远,没让黑衣人伤到自己,但这个状态估计也不会撑太久。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开口说话了,再难听的话也只好咬牙腹诽。

“好你个冯迎春,今晚怕真是要交代在这儿了……我真是欠你的!”

他的确是欠人家一条命,只是没想到帮忙索债的阎罗王会这么快就来找他算账。

关阇彦的骂声,顿时将魏郁春从迷离的幻境里拔了出来。是啊,她早就不是朔州府的魏郁春了,而是南禺一户茶农的女儿,她叫冯迎春。这一世她没有死,她想要活下去,并且一定不能再如从前一样软弱无能,任人宰割了……她不能再把冯迎春的命弄丢了。

她也不能叫旁人被自己牵连了……

她凝固的眸子忽的有了光泽,目光逡巡时,她瞥见了那把被关阇彦从黑衣人手上抢到丢出去的刀。那把刀被关阇彦丢得很远,恰恰哦就落在她几步路之外的地方。

她斜着脑袋,果断提住了那把刀刃。

刀刃的寒光倒映在她的鼻梁上,笔直地横在她的一对眸子上。

她的力气很小,提着这把刀需要两只手并握,模样看起来很是狼狈。她踏着最快的步伐,冲刺一般将刀剑对准了眼中正在与关阇彦缠斗的黑衣人,他占于上风,很好被刺中。

关阇彦完全料不到她会有如此作为,却也来不及想其他,拼尽全身气力控住了黑衣人的双臂,让他在刀刃入腹时无法避让。

“划拉”一声撕裂,刀鸣并起,黑衣人身下血流如注,当场倒地而死,死时无法瞑目,眼中蓄满了不甘心,应是死前都没想通为何自己是那个输家。

魏郁春见了血,两只手齐齐甩开了刀柄,浑身应激般战栗起来,呼吸亦是急促。

关阇彦终肯松了松精神,只是不禁想道:“坏了……还命不成,反倒又欠了人一条命债,日后如何还清?”

他居然还有闲情扯这些有的没的,令人大开眼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