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郁春愣愣地盯着血泊中黑衣人的尸体,又瞬间甩开脑袋,着急跑开。
“先别着急跑,帮我个忙,舀一瓢灶屋外的桶里装的水,往我脸上倒就行……”关阇彦连忙回神,对她气若游丝般说道,声音小得如同细蚊。
谁能想到这是他现在最大的能耐了呢?
魏郁春被他喊住,些许夺回一丝可控的神智,抖着手提来一瓢井水,也不管关阇彦是如何模样,就果断地全部泼到了他身上。
虽然狼狈落魄得很,好歹还是清醒了,关阇彦也不去和人计较此事。他单手撑着地面,仰面长舒一口气,好歹把肺里的药粉积淤吐了个干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整个上半身都沾满了了血和水的混合物,滴滴答答地掉落,不大好看。
“我爹娘……还有妹妹怎么样了?”魏郁春见他无恙,顾不上自己舒坦,跑来问询。
关阇彦将她眼里的脆弱一览无余,心中一梗,没想到她这样的人也会有这般的表现,算是打破了对她的刻板印象。
关阇彦耐心解释道:“这几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想要谋害他们三个人,但我出手及时,他们没什么事情,就是中了毒药还在昏迷。”
“不过别担心,我中过这药粉,是蒙汗药,口鼻而入可致人昏迷不醒,麻痹神经。若想解毒,就把冷水往中者身上泼,保准能醒。”
然后魏郁春也没再问他什么,着急忙慌地拎着葫芦瓢返回打水,猜是想赶紧去给她爹娘和妹妹巧儿解毒。
却不想她还没跨出去几步,就被人硬生生拽住了胳膊,关阇彦沉声提醒她:“你先冷静冷静,看看四周,若是这些脏东西不处理掉,你爹娘他们醒来后,你要如何和他们解释?”
“蒙汗药要不得人命,饶是睡够了就起了,不着急解毒。趁夜深闹不成大动静,我们快些把现场处理好再说。”
魏郁春闻言,眼眸垂下,应是在思索。而后,她又朝院中四方望去,破败之相随处可见,屋门窗门碎的碎、烂的烂,灶屋里蓄着灯油的灯盏被尽数推翻,一股焦味儿弥漫四周,还有三具尸体分别散布在灶屋、大间后和前院中,猩红的血泊触目惊心,骚动的夜风把腥气送到她的鼻腔,比起带着哭腔的哽咽,胸腔里的呕吐感则更难压抑。
冯家什么时候变了天?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处在快要崩溃的临界点,一时无知无措。幸好眼前还有关阇彦代为指引,否则她只怕是要做一晚上的无头苍蝇。
关阇彦清楚她现在是什么心态,一个没见过多大市面的弱女子,不仅要面临家中如此大的变故,还得亲手杀人见血,魏郁春没有晕过去,都足够令他称奇了。
当然令他忧心的还有一事,自从他来到这户人家后,冯家的变故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即便他明白这群黑衣人的目的不是自己,却也无法辩驳这一事实。魏郁春这般聪明的女子,她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日后问罪起他来,定是百口莫辩,难逃干系。
趁现在还有挽回形象的余地,他还是放下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子,好好去讨好魏郁春吧。
关阇彦如是想着,就主动走上了前,抬手抚上她的发顶,有些抱歉地说道:“如果太难过的话,就放声哭出来,别憋着了……我方才见你一直在隐忍。”
魏郁春摇摇头,问他:“这群人还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关阇彦愣道,“但今晚应该不会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你缓过来,我就带你去收拾尸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魏郁春复抬首望向他,泪盈盈的目光在月色下泛着银白色的涟漪,她默不作声,没有发问,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关阇彦有没有别的话要对自己说。
关阇彦紧张地咽下半口水,悻悻怏怏地放下抚在女子发顶的手,吞吐道:“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可疑之处,但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想必你也好奇为何我这么晚回来,还是这副负伤之样。今晚你目睹了这些,我就什么都不瞒你了。”
“昨日我答应你爹娘要替你采药,今日午后上山将回时,碰到了一具被人故意放在我回程路上的死尸,尸体的主人我见过,是雨夜土地庙中和巧儿打斗的野孩的其中一个。我从尸体表露的种种现象断出他的死亡时间,最符合的时间点就是那日暴雨之夜,整个孩子极可能在跑开郊外后就遇害了。然后我在他身上发现了真正夺他性命的伤口,是一只剑伤,刀口大小,目测和雨夜那个伏击于暗处的黑衣歹人手里的武器一致。”
“黑衣歹人?你先前说过他是王叔。”魏郁春纵使神智惊慌,却还能迅速理清思路。
关阇彦喟叹一声,摇摇头回应道:“非也。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剑伤才是真正夺人性命的伤吗?有真又有假的东西最误人耳目。”
“那个孩子脖子上还有很明显的勒痕,正常人看到了就会以为他是被勒死的。若不是我推断出他的死亡时间,觉得可疑,就不会看到被藏在他腰后的剑伤,那个伤口还被暴雨冲走了血痕,泡烂得发白,和尸体腐烂的皮肤融为一体,难以分辨。所以杀人凶手分明是不想让我找到这个剑伤。因为,他不想让我发现王叔和黑衣歹人并非同一人。”
他说的话虽然处处符合现实,却因为还没有交代清楚后期村郊他和黑衣人们交手的事情,听起来就十分云里雾里。
魏郁春绞尽脑汁也没有体会到他的话意,只好听关阇彦继续交代下面的事情。
“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点子暗示了什么样的线索,我还以为王叔就是雨夜里的歹人,并且以为这件事情早就告一段落。这个尸体突兀的出现,让我生了满腹疑团,我再度怀疑上了王叔。因为王叔刺探我那天,就被我识破了真身,他亲口承认自己是黑衣歹人,说他是迫于生机才听了集市老书生的谗言做了歹事,事后又说自己没有害成过人,之后更是不会害人。”
“如果他没有撒谎,这个孩子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我找不到事情的头尾,只好去事发现场一探究竟,也要找王叔问个清楚。但天色已晚,我选择先做前面这桩事,结束后回了村再抓王叔也来得及,还能避免打草惊蛇。”
关阇彦眼神微移,腥杀之气从中飘过,却很快不见,他嘴角扯出一个凉笑:“我去了村郊,发现现场的痕迹确实大有玄机。”
他简单明了地说了村郊草野那个诡异人形印记,以及其下植物尖刺所钩衣物布料与印记的关系。大致还原出了他推断出雨夜黑衣歹人和王叔不是同一人的思路,说给了魏郁春听。
“既然如此,黑衣人杀死孩子后遮掩伤口,就是为了防止你怀疑那个人形印记。倘若没有那个伤口的线索,你心里无底,亦不会这么快找到黑衣人身份的可疑之处。”
魏郁春代入关阇彦的思路,静静地说着,语音萧索,底下藏着说不清的波涛汹涌,她不过还是在逼着自己隐忍。
关阇彦回应她的时候,多带了几分欣赏:“没错。后来草野之外的密林异相丛生,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形窜动其中,鬼迷心窍下的我认定他就是真正的雨夜黑衣人,追了上去。”
“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伏击,我没想到黑衣人会有那么多。他们中有人在我这里吃过亏,所以故意用丢在后山的孩子尸体引我到村郊,然后分出的另外一拨人就去冯家对你们下手。”
他想到了什么,旋即匆忙补道:“哼,这群家伙掐准了夜幕雾气多的时间,把我弄进林中,使我无法逃脱。他们不想让我通过剑伤怀疑到黑衣人和王叔的关系,怕也是想让我直接去村郊,避免我取近弃远,先去王叔那头寻仇。”
“奈何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却还是着了道,”关阇彦道,“我手上中过余毒草的毒,林中之人打不过我就故意寻我此处弱点,重新撕裂了掌中伤口,逼我只能用一只手臂还手。余毒草一事发生在雨夜,除了你们冯家人,就只有和我对手的歹人知道。”
“所以真正的雨夜黑衣人才能那么精确地伤到我的弱点,我故意试探回去,发现其中一人左腿行动滞缓,识出了他的身份。我故意示弱,让他们逃走,暗中追随其后,待他们带着我寻到出林之口,我才出手将他们杀了。也是那时,我意识到冯家这头的怪异,连忙赶回来,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索性把要洗清的伪罪都好好说了一通,然后他就接道:“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我知道你怀疑我,因为自从我出现后,村中就怪事不断,冯家也是连连遭殃。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但事实证明这并非我引来的祸事。”
他本以为魏郁春会因此责难他,他明白即便有了苦口婆心的解释,对方遭了精神上的刺激也很容易是非不分。
于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的回答是这样的:“今晚我见你迟迟不回,便在院中等你,而没有好好呆在屋子里。幸好如此,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是啊,因为她也明白那些黑衣人之所有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家里,都是从她屋后的那扇窗子进来的,那群人暗中肯定有所谋划,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早早回屋休息,就想着顺手牵羊,自她入手将冯家人的性命纷纷拿下。
关阇彦匪夷所思地问了一句:“即便如此,你也不会迁怒于我么?”
正常人不应该都会这样吗?
“你自己将人想的那般不理智,与我何干?”
魏郁春提袖擦了擦红肿的眼,其中脆弱之色转瞬不见,像是变了一场戏法。
她还是没有放声哭过,即便落泪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委屈究竟是如何模样,遇上了天大的事情,她也害怕,却要装作自己不怕。她现在说出这一番话,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告诉别人,她很坚强,一点都不害怕,非常冷静理智。
鬼信……
她自己不知道,关阇彦却看出了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关阇彦没作声,他踌躇了,因为他最是喜欢拆人台的不正经性子突然不敢作祟了,他觉得这性子作到魏郁春身上,其实有些过分。
魏郁春撸好了袖子,麻利地将水桶提来,泼在地上的血泊上,鲜血被冲淡。
她突然说道:“你若真心想害我们,何必等到今日?你明明可以逃走,却特地赶来冯家收拾惨剧,差点丢命。你没有这等义务,仅仅是不想被人误解就犯得着如此卖命。”
“性子之高傲,沾不得一点赃污。我又岂敢再污你名节?”
她的话音幽幽,却带不上任何幽怨和拧巴的情绪。
她说话的韵调很特别,没有乡下人的浑气,反而惠及聪及,字字句句分明没有任何一处安抚或夸赞之语,却还能慰贴人心。
关阇彦又松了一口气,顾虑散去后,果断上前帮她拖走血泊中的黑衣人。
除了院中的黑衣人外,大间屋子里的黑衣人和灶屋里的男孩也被拖了出来,令他们二人意外的是,男孩作为三个袭凶人中最特别的存在,死后也不忘突显他的特殊之处。
这具尸体没有身着黑衣,更没有遮掩面容。乍一眼看过去,只好确认他是王叔家的儿子,年纪不过十岁,就连穿着的衣物都与之前看到的模样一致。
经历过被黑衣人和王叔之间不明关系牵着鼻子走的事情,又和这个男孩交过手的关阇彦,明确清楚这具尸体藏匿秘密。并且这个秘密很可能会成为揭露最后真相的关键密钥。
“你不是说要去寻王叔问理么?这具尸体……还要留着一起带过去吗?”魏郁春强行按耐情绪,问他。
“既然黑衣人可以不是王叔,同理,那他也可以不是王叔家的儿子,”说罢,他就上手去探查尸体的情况,他摸过尸体背脊后的骨头,顺其自然又摸到其腿脚上的骨头。
最后复抬回手,在尸体的人面上摸来摸去,不久后好像碰到了机关一样,果断由此揭开一块人皮,但可惜没有摸通其中门道,人皮几乎完全吸附在尸体面部,他至多撕开了位于下颌的面皮一角,露出了皮下一块粗糙灰黄的皮肤——质地与稚子之肤相差甚远。
此人竟长着两只人面。
“原来如此……”关阇彦暗忖一声。
他心情悲沉如死水,但至少胆子够大,面上看起来并无诧色。可他身边的魏郁春的状态很不妙,本就是在硬撑,谁知还没等心情平复就遇上了新的打击?她又开始战栗,为了不让自己出声,只好双手捂口,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满是惊恐的眼。
这并非因为她软弱,她只是从未遇过这般不择手段的谋杀之事,不知要如何面对,亦没学会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自洽。
即便如此,寻常女人见了死人,哪一个比得过她?
古溪村卷总共七十二章,存稿完毕,除非特殊情况比如走榜生病,都不会断更谢谢大家支持[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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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双面之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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