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泰仪坊,沈缨便知道姜宴清要出手查那座宅子了,于是连忙说:“好。”
她快速将野兔塞到背上的篓子里,正想再多问两句,无奇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丝毫没有和她攀谈的意思。
沈缨看着无奇的身影消失在林内,脚步一转便抄近路穿林而过进入城北的飞鸟道。
这条道就是当初和姜宴清初遇的那条路,也是永昌县唯一的一条由官府出银开辟的官路。
此道虽窄,但十分利民,四方来客再也不必绕个大圈到达各大城门,大大节省了时间,还带动了城北一带的贸易。
城北窄道有四大路口,条条可接城中大路,畅通至东西二市和外域商区。
除此外,还有一个小路口,往里行约三里地,就可直接进入芙蓉巷北门,对某些达官显贵来说,这可是一大便利。
霍三师父曾说,永昌官府自建成起,也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此路一通,整个城便活了。
而主持开道的县令,就是那位冯县令冯华。
往北城门拐的路口有一段密集的林带,树木长势极好,道路两侧树顶几乎相连,遮天蔽日,犹如穿越隧道。
即便烈日当空,走过去亦有一阵冷风,难免传出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沈缨是奔波惯了的人,也不怕这些,一路急行到泰仪坊时,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沈缨在巷口周围看到了一些人,看穿着就知道是各府的下人,正在在毫不避讳地打听官府行事。
她走进巷子,一眼就看到那座被衙役围住的宅子。
但,那并不是她给姜宴清的住址,而是隔壁……
她递出府衙给的令牌,才被允许进入有命案的宅子。
姜宴清、陆平和无奇已经在院中站着。
她进去时,无奇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姜宴清和陆平一前一后往正屋走去,沈缨放下背篓也跟上去。
姜宴清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她也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屋内有轻微的响动,片刻后,有一灰衣男子从内走出。
那人二十来岁,长相俊美却有些邋遢,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说道:“此宅十几年未住人,房梁上养了两窝夜啼鸟,难怪有人说这里闹鬼。”
“这家人当年走得匆忙,家中物件并未带全,值钱东西都被小偷翻走了,如今比隔壁寡妇家的锅底都干净。”
他交给姜宴清几张纸,喝了口腰间的酒,说道:“屋内新鲜的痕迹来自两人,一个是死者的,指印、足印、血迹皆吻合。”
“另一组印记,亦是男子,三十岁上下,高五尺四寸,身材偏瘦,不会武但身手灵敏。屋内无打斗痕,无喷溅血迹,我看啊,死者就是分赃不均,被打死的。”
姜宴清闻言出声提醒道:“验尸自有仵作,不必妄测。”
那人撩起杂乱的头发,耸了耸肩,探头向姜宴清左后方看过来,沈缨不自觉地将手搭在腰间的短刀上。
姜宴清察觉到身边沈缨的动静,侧头扫了她一眼。
这时,那男子忽然笑出声,说道:“这不是沈姑娘?五年未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咦?瞧你这脸色,似乎不想见到我。也对,本该老死牢狱的仇家重见天日,确实令人生气。”
此人说着还往前走了两步,眯着一双桃花眼将沈缨上下打量了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又说:“当年还要多谢沈姑娘费心寻找证据,置我于死地,否则我也不能在诏狱享这么多年的福。”
沈缨从最初的惊讶中回神,直视那人眼睛:“不必言谢,只怪老天无眼,竟让你脱身!”
杜鸾,五年前被她亲手送进诏狱的人。
也是令她深恶痛绝之人。
若不是因为他寡情薄幸,心思狠毒,表姐何至于如痴狂般心悦他,讨好他,纠缠他,何至于落得个家破人亡?
“看来,沈姑娘气还没消啊,这可如何是好?”
杜鸾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丝毫不将沈缨的厌恶放在眼里。
他耸了耸肩,看向姜宴清,假模假样地控诉道:“大人,沈姑娘对我偏见甚深,怕是不会信我说的话,若在寻机会报复,我这小命可不保,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姜宴清越过他往屋内走,边走边说道:“多虑。”
他的声音平平,没有一丝波澜。
沈缨跟在姜宴清身后,目光冷冷地看了杜鸾一眼,快步进入门内。
在里屋的窗边仰倒着一名男子,粗略一观,身高五尺一寸,瘦弱,中年,衣衫破旧,全身无明显外伤,嘴角有一道干了的血迹。
姜宴清立在尸身旁侧,沈缨在笔录上记了几笔后才蹲下查验。
整个过程近一盏茶,待查完后将尸身衣衫复原,又替死者梳了发,擦干净脸和手。
在验尸笔录上盖了印,她吹了吹墨迹递给姜宴清。
在他查看内容时,她作出了结论:“初验,尸身表面无新伤、无致命伤,嘴角有血迹,断为内脏受损,或许有内伤,须得剖开内腹细查。”
姜宴清合上笔录,点点头,对陆平吩咐道:“关闭坊门,盘问进出行人。犯人狡诈,手段利落,你按照杜鸾推测出的信息,挨家挨户地查。”
陆平看了眼沈缨和杜鸾,眉心紧皱,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咬牙忍下,点了几个人衙役出了院子。
待他们走后,沈缨拿出另一张纸,说道:“死者旧疾沉疴,腰腿患有多年风湿病痛,骨节异变扭曲,皮肉松弛。”
“其肤色苍白干燥,瘦弱,四肢无力、牙齿松动、头发枯黄,定是贫寒交迫之人,没钱治病,只在等死,像他这样多行几步都会气喘,如何翻墙偷窃?民女推测,此人为急病猝死。”
姜宴清将那页纸收入袖中,招来一名衙役,问:“小五,隔壁是什么人家?”
那小五闻言一愣,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想到县令会知道他名字,还有事问他。
他紧张地答道:“属下只知那里曾住着一个跛脚汉。”
“此人以前在凶肆的一间叫做瑞祥铺子里做扎纸,此人手艺好,会剪会糊还会画,那时属下爷爷离世就是请了他来家里,扎了好些大件儿,什么纸马、摇钱树、金童玉女……”
“除了人古怪些,做得东西很好,大概是六年前,我舅爷病故,原本是打算请那人的,但他没了踪迹,我们也就换了铺子,那人好像是姓董。”
衙役尽可能详细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不知不觉间,已跟着姜宴清走到隔壁宅子前。
他一抬头就看到墙壁上挂着块不甚清晰的木牌,上书一个“八”字。
他正分辨后面的字时,听到姜宴清下令:“上前敲门。”
名为小五的衙役神情一凛,连忙领命上前叩门,“家主可在?”
“咚,咚咚……”
敲门声一声高过一声,门内却毫无动静。
姜宴清沉声下令,“破门,一墙之隔有命案,此宅却无人应声,院中之人或许也遇到祸事。”
“是!”
衙役迅速撞开木门,门栓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沈缨刚扫了一眼,杜鸾就晃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一脚将那门栓踢到了角落里。
门被撞开,姜宴清大步入内,在门口抬手拦住众人,吩咐道:“留几人守在门口,搜宅时不可乱闯,以免损坏宅内物品。杜鸾,你跟本官走。”
沈缨想了想,也提步跟了进去。
她着实没想到姜宴清竟用了一招明修栈道。
这法子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粗糙,但他被各家监视,如此简单的招数反倒不会引人怀疑。
谁会想到,他是为了查隔壁院落而大动干戈呢。
方才那死者,她上前一查就知其死于疾病,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谋杀。
她倒是怀疑,死者是姜宴清从乱葬岗拖来的,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禀大人,宅子里没人,也没发现任何尸身。”有衙役来报。
这倒是怪了,门分明是朝内插着的,沈缨疑惑地看向姜宴清。
姜宴清面色沉静,向院内扫了一眼,下令道:“四人一队,将周围住户全部搜查一遍,有避而不从者,破门搜宅!”
“是!”
姜宴清又侧头看向杜鸾,叮嘱道:“仔细查看宅中痕迹,不要有丝毫遗漏。”
杜鸾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背着一个硕大的破袋子往宅内走去。
得了命令的衙役没有丝毫犹疑,他们快速离开院子到街坊查询。
沈缨看了眼衙役身上的服制,正是前两日招募来的新人。
难怪如此听话,若是那些油滑的老衙役,碰上这般麻烦的差事,定会推推嚷嚷。
沈缨跟着姜宴清在院内走了一大圈。
两进的宅院,格局与发现死尸的院子一样。
但这里一砖一瓦极有规章,棱角分明,冷厉刻板,透着股肃杀之气,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布局过,原主人性格必定是果断严苛之人。
杜鸾摆弄着一些小工具,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认认真真地开始了搜查。
那些生锈的锁头在他手里就是块废铁,三两下便卸了下去。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散出一股腐朽而陈旧的气味,他脸上蒙了块布就钻了进去。
宅子尘封多年,处处透着荒芜冷清。
但在墙角处却长着一颗极其茂盛的桂树。
那树合抱粗细,树高两丈有余,蓬径两丈,地上三尺开始分叉,延伸至隔壁院落。
枝繁叶茂,花香浓郁,应该有十几年树龄,它的繁茂与这荒宅格格不入。
“今年有人修剪过。”
沈缨摸着树枝顶端整齐的切口,喃喃自语了一句。
她蹲在树根处捻起一撮土闻了闻,又说:“这么重的酒味,这得撒了几十坛吧。”
“珍藏二十载的宜香春,味道醇厚绵长,是宜城周记酒庄的存货,用来施肥着实可惜了。”
沈缨站起身,就见杜鸾蹲在树的另一侧,正拿着一个小巧的铲子挖来挖去。
而原本在她身后的姜宴清则在远处和一个衙役说着什么。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杜鸾,此人依旧神采奕奕。
五年牢狱在他身上未留下一丝痕迹,依旧有种永昌人身上寻不到的洒脱肆意。
难怪表姐对其一往情深,迷失自我。
只是不知,她当年死在此人手中,还连累母亲与弟弟,皆无辜送命,是否会后悔招惹这么一个冷血恶徒。
此时日头太足,树荫下要舒爽很多。
沈缨往杜鸾身旁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施肥?杜鸾,你当我是表姐那蠢人,随你两句瞎话就信以为真,此树繁茂异常,底下指不定埋了什么东西。”
“沈仵作这多疑的毛病倒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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