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诚到衙门当差那日,沈缨给他准备了新的衣衫鞋袜。
她还给他寻了一柄小巧的匕首藏在靴子里,必要时能自保一二。
“今日我与你同去府衙,霍三师父不在,一旦有案,我自然得尽心尽力。你既然愿意在衙门当差阿姐也不拦着,只是,千万要机灵点儿,不要被人当枪使。”沈缨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沈诚点点头,咬了口酥饼,一边嚼一边说道:“放心吧,我知道府衙水深,定会小心谨慎。”
沈缨点点头,虽不放心但也不好再啰嗦。
天刚蒙蒙亮,两人一边说着琐事,一边往县衙走去。
他们姐弟二人到时,新进衙役已经来了好几个,看装扮神态就知道都是些平民子弟。
沈诚的两个好友也在,他便过去说话。
大堂另一侧聚集着几个老衙役,两方之间泾渭分明。
沈缨找了个空档进入内衙。
彼时姜宴清穿着浅绿色官服,清润冷肃,端坐于木案前,快速翻阅衙内文书。
沈缨等了片刻,等他抬头看过来时才上前道,“家母离世前曾交给民女一件东西。”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发旧的荷包,缓缓上前,将东西放在姜宴清手边。
姜宴清未动,依旧翻看着案上的文书。
沈缨扫了眼木案上的卷宗,低声道:“衙内曾有秘闻,二十年前档案库曾无故失火,一应文书皆被损坏,如今的档案库房,都是各大家族出银重建的,文书亦是各大家族的族老协助县衙写的。冯县令还曾因此事被上头问责,好在运气好,并未丢官。”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两人之间听清。
姜宴清的指尖在泛黄的书卷上点了点,说道:“既是秘闻,你又如何得知?”
“徐县丞也是永昌县老官。二十多年前,他虽只是个衙门文书,但知道的可不少,我师父与其同僚多年,偶尔也能听到些风声。”
沈缨不经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见院内的空地上站着徐道仁。
徐道仁正拦下新衙役训话,走过沈诚时忽然发难,在他腿上踢了两脚,留下两团带泥的脚印,神情阴沉,正在警告什么。
沈诚大声地应了一句,站得笔直,竟没露出丝毫不满。
她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
姜宴清问:“你是说,卷宗造假。”
沈缨点点头,说:“所以,您想要从卷宗中寻找旧案线索,怕是不得其法。不过,有个人,您不可不查。”
“徐道仁?”
沈缨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抵在木案上,微微俯身,继续对姜宴清说:“徐县丞祖上是做马料生意的,族内靠供应平民粮草起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殷实。”
“直到徐县丞这一辈才出了他和堂兄两个读书好苗子,族中对二人寄予厚望。”
“但在省试前夕,那位堂兄却将徐县丞父亲推入井中溺死,人证、物证俱全,那位堂兄入狱后疯癫,不久便吞毒自尽了,而徐道仁顺利科考并在永昌捞了个小官。”
“只有这些?”
姜宴清派人查永昌官府官员时自然查过徐道仁,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沈缨摇摇头,说:“师父私下里查过,徐父乃死后入水,徐家堂兄也是吃了外边的东西被毒死,一切不过是徐道仁设局陷害。”
“此人心思玲珑、善于伪装,心狠手辣,您若以官威压人让他回话,必定毫无所获。但若以此事为柄,说不定能从他那里知道更多消息。弑父害兄,违背人伦,此证足以令其屈服。”
沈缨目光深沉,说完后又指了指旧荷包说道:“此荷包是冯县令之女赠与家母的,里头只有一个住址。母亲从未提及,只是嘱咐我将荷包收好。”
“我没有贸然前去打探,只知那一带离凶肆很近,民女以为,荷包中的住宅就是冯县令私宅,肯定藏着真实的案宗,鹰卫一事若真在永昌境内发生,冯县令不可能不知道,一定会想办法留下痕迹。”
沈缨在姜宴清面前没有虚言半个字,更未藏头露尾。
她这几日将和鹰卫一案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梳理了一遍,很多人、事经年日久再难求证。
倒是徐道仁这个人,他虽没捞到县令这顶帽子,但在身边同僚频频更换时却稳坐其位,足见其厉害之处。
她铁定是不可能从那老家伙口中探听到什么,但姜宴清可以。
老狐狸对上狼崽子,再狡猾也得被扒层皮。
姜宴清听完沈缨的话却不置可否,他有自己的考量。
徐道仁品性有缺,虚伪自负,但行事圆滑谨慎,在各家族中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他不会轻易下手。
沈缨的私心他更是看得清楚,不过是想借他的手压制徐道仁。
所以,他并未就此事回应,而是说起另外一事。
“霍三昨日来信,州府发生大案,牵连甚广,归期不定,他寄来自己和临县几位仵作为你写的荐函,建议本官将你招入府衙,升为正式仵作,你意下如何?”
沈缨一直留意姜宴清的神情,见他对于徐道仁的事反应平平,不免有些失望。
至于做不做正式仵作对她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所以,未流露出丝毫喜悦。
她语气平平地承诺道:“民女,定不负各位前辈信任。”
姜宴清见她只说不负前辈,半点不提官府,便知此人没那么容易忠心为他效力。
他将一枚印章和府衙令牌递给她,沉声道:“还望你,恪守仵作职责,秉持公正。”
“是。”沈缨应下,却有些不以为然。
官府尚且未能做到公正严明,遑论她这个小仵作了。
姜宴清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面色淡漠地朝她摆了摆手便又低头处理公务。
沈缨行礼告退,自府衙离开后,她便去看望周小成。
林府出事那日周小成帮了她大忙,替她将匕首放到林玉泽书房。
虽然府内最后没能查到是他所为,但还是跟着所有守卫一通吃了顿板子,她怎么说也得亲自去谢谢。
周小成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叔伯五个对他很好,周家一门和睦至今都住在一条巷子里。
周小成年少时染上的怪病经过沈缨寻来古方调理多年,近几年,病症渐好,几乎是不犯病了,但他祖父不放心,依旧和他同住在一处。
沈缨向来谨慎,到了周家周围徘徊了许久,直到感觉无人窥视才走进巷子最里面一户人家。
周小成每月有两日归家探望的日子,今日他定然是在家的。
“笃笃……”
“来了!”
门被打开,周小成伸头出来,看到是沈缨立刻笑起来,爽朗道:“爷爷刚摘了一筐瓜菜,说是要炖汤,你正好来尝尝鲜。”
小成祖父名为周庚年,年近七十,年轻时是有名的良善勤奋之人,虽家贫但从不偷懒,人缘也很好。
反倒是家境渐好,子女成家后越发寡言孤僻。
后来更是吃斋念佛,也不与人走动,过得像个苦行僧。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造了孽刻意赎罪呢。
沈缨放下礼盒径直去了厨房。
周庚年正在洗菜,清瘦的身上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洗得发白,还打了补丁,好在气色尚好,没有病弱之相。
其实按照周家如今光景,他着实不必过得如此清苦。
听到动静周庚年扭头看过来,见沈缨手上拿着几捆野菜,极浅地笑了一下说道:“上次送来的野山菇很香,谢谢你的好意。”
沈缨将干菜放到厨房的架子上,笑道:“您客气了,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听小川说您最近又腿疼了,我认识一个治骨伤的老大夫,您也让人瞧瞧,免得冬日天寒再受苦。”
周庚年摸了摸自己的腿,神情复杂,喃喃道:“都是报应……”
沈缨听得愣了一下,仔细看向周庚年,见他紧紧捏着膝盖,神情痛苦,便没再问下去。
转而说起那些干菜的吃法,周庚年回过神也顺着她的话说起了家常琐事。
盛情难却,沈缨最后还是喝了碗鲜豆腐汤才告辞的。
周庚年亲自将她送到门边,说道:“听闻你弟弟也进了衙门。”
“是啊,沈诚读书不成器,衙役也算个正经差事,他既然想去,我也不拦着。”
周庚年点点头,如叹息般说了句:“新县令到底是京城来的贵人,有胆识,才上任就敢招兵买马,丝毫不将大家族放在眼里。这作风倒是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位有几分相似,可惜,那时……”
他忽然顿住,想了想又说:“在这样的人手下办差,你们姐弟可要小心呢。”
沈缨认真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庚年的背影,若是没猜错,周庚年说的“那一位”应该就是冯县令了。
数年来,确实也只有他这个异数敢与大家族较量。
奈何,他根基浅薄,最后也落了个坠崖身亡的下场。
回家时,天色已经不早。
沈缨同父亲说了霍三的意思,父亲只是担心她疲累,倒没说阻拦的话。
后来,两人说起家中琐事,慢慢的她原本紧绷的心思也松弛下来。
日子平静了两三日。
一天清早,沈缨正在山上猎兔,想给弟妹做些野味补身体。
林府给的两千两银票她还不打算动,他们对沈家动手是迟早的事,有这笔银子在手,紧要关头,她也能拿出去周旋。
难得的好天气,云舒风静。
短短一个时辰,她已经猎了三只肥兔,还在溪流中叉了两条大鱼,收获颇丰。
正在她瞄准一头小鹿时,无奇鬼魅般出现在视野内,惊慌之下,她差点将短刀甩过去。
无奇立于树下,面色木然,冷冷地说道:“泰仪坊,居安巷内的一座荒宅中发现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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