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他竟然要在十日内了结芙蓉巷难题?
蓉娘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反应,怔了一瞬。
她深深地看了姜宴清一眼,将琵琶推开,起身向他抱拳一礼,说道:“蓉娘言尽于此,大人好自为之。”
随后又看向一旁垂眉敛袖的沈缨,温声道:“丫头,姜大人应是有话吩咐,你便在此听候差遣吧。”
“好,蓉娘慢走。”
沈缨目送蓉娘离去,烈日落在她身上,红得刺眼。
待人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后,对面姜宴清忽然开口。
他说:“蓉娘,祖籍洛阳,未入籍前姓曹,单名一个芙,其父乃皇家鹰卫首领,专司南北军务传递。鹰卫乃皇帝亲领,每队十五人,皆是精锐。”
来了,姜宴清果然不会白白让她看这场热闹。
沈缨静静地看着姜宴清,等着他下面的话。
姜宴清边说边观察沈缨的神情,却发现她神情平静,毫无波澜,似乎早已知情。
他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二十年前,西南不定,常有纷争,鹰卫手握机密信函,却在途径永昌县后再无踪迹,与此同时,有一异族部落奇袭边境,据说手握舆图长驱入境,仅四日,屠村三十余座。”
“鹰卫失责,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抄斩,那一次共诛杀三百二十一人。”
“曹芙,是唯一活口,她逃了。”
他手中的笔落在石台上,看似毫无章法的游动,实则精准地勾勒出永昌县的轮廓。
沈缨依旧坐得笔直,双目沉静,仿佛听到的只是邻里闲话。
姜宴清眸光微动,提笔在县内几处点了几下,说道:“曹芙是在此案结束半年后随芙蓉巷主人来到永昌县,那时她九岁,之后二十年,从未停止寻找鹰卫。”
“你之所以能得其青眼,也不过是霍三肯收你为徒,如此一来,你便能接触周边各县的无主尸身和官府秘案。”
看来姜宴清和蓉娘的交易,与鹰卫一事有关。
沈缨越发谨慎起来,她一眼便看出姜宴清落笔处是乱石岗、义庄、黑市以及诏狱等位置,都是她寻常奔走的地方。
她勾起唇角,终于出声:“大人何必弯来绕去地挑拨我与蓉娘关系,有事不妨明言。”
姜宴清放下笔,坐直身子看着她说道:“鹰卫一事,你知道多少?”
沈缨定定地回望向他,说:“或许,比大人多一点。”
面对一个已经将她里里外外都看得透彻的人,沈缨很清楚,逃避毫无意义。
她能做的只是见招拆招。
姜宴清继续说话,“二十年前,永昌县令冯华行事果决,颇有官声,其长女与你母亲交情极深,能托付生死。但冯华调任搬离那日,你母亲却未曾相送,而是连夜回了母家,不久后,冯华一家便在赴任途中坠崖而亡。”
“大人是想问,冯县令一家坠崖身亡十分蹊跷,他们是否在临行前留下口信?是否托人保管信物,是吧?”
沈缨快速截断姜宴清的话,继而说道:“这事,您确实寻对了人,如今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我知道答案了。”
姜宴清对上她的视线,不紧不慢道:“据本官所知,林府对你沈家格外关照。”
这是要威胁她?
沈缨心思快速转动,片刻后,直言道:“林府手段高明,不打不骂,对沈家一味捧杀,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哪里受得起,如今已经不被人所容。”
话音一转,她又说:“不过,沈家再难熬,十日总是可以安然度过的。倒是县令大人,芙蓉巷寻了二十年都寻不到的人,您想只凭十日便找到,实在令人惊叹。”
“您既然有迫切之事,不妨同民女做个交易。”
姜宴清端起茶盏,垂眼看着金黄色的茶汤,轻轻地晃动了几下,似乎已经料定她要说什么。
他气定神闲的说道:“沈姑娘,所图不小。”
沈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但这个案子,我能帮您破解。整个永昌,唯有我,能。”
“甚好。”姜宴清视线落在她身上,欠身将一块铜牌放在她面前,随后站起身。
他逆光而立,俯视着她说道:“本月新进的衙役,两日后卯时来官府录入姓名,你回去记得告诉令弟,定要守时。”
“衙役?”
沈缨怔了一下,她拿起铜牌,上面写的是“永昌县衙,丙等衙役,沈诚。”
二弟沈诚不是一直在准备县试么,何时去衙门报了名?又是何时被录用?
她将铜牌紧紧攥在手里,盯着姜宴清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微沉。
姜宴清显然早有准备,他要掌控一切,所以即便要用她,亦要捏住她的软肋。
那又怎么样呢?
尘埃有拨云见日之能,她也能绝处逢生。
姜宴清既然要查这个旧案,就必须用她。
回程时,沈缨特意带着沈信去市集采买了好些稀罕的吃食和衣料,还雇了辆马车回村。
既然人人都觉得沈家马上要飞黄腾达,她又为何不能招摇一回呢。
在车上,沈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事,于是问道:“阿姐,是不是遇上了为难的事?”
沈缨将剥好的橘子放在绢帕里,推到沈信手边,笑着说道:“阿姐在想,要不要给咱家请尊神回来,镇宅消灾保平安。”
“阿姐想请就请啊,又不是坏事。”
阿信吃了一瓣橘子,高兴得眉毛都挑了起来。
随后他又吃了一瓣,就把剩下的都包起来,“小兰爱吃这些东西,我嫌它太酸。”
沈缨见状也没多说,而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哪知道她说的“神”是姜宴清呢。
只是这尊大神,着实太难应付了。
窗外的景象快速后移,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落,心中逐渐安稳。
父亲经过一段时日调养,气色渐好,甚至能靠着软枕给小兰补衣裳。
沈缨自然高兴,回家后先伺候他喝了药就去张罗饭菜,走时特意喊二弟沈诚给自己打下手。
沈诚是一众姐弟之中最乐观的孩子,至少沈缨一直觉得。
这个弟弟直爽、仗义,疏朗,最令人省心。
所以,衙役一事,她总觉得姜宴清在其中使了什么诡计,沈诚是被诓骗,她必须想法子让沈诚避祸。
沈缨将他喊来烧火,他便高高兴兴地跑进来,手脚麻利地燃火烧水,嘴里还不停说着城里的趣事。
沈缨笑着看他忙碌,一边揉面一边试探道:“阿诚,你县试准备得如何了?这几日累不累?今年可有把握考中童生?你弟弟可是前年就考过了的。”
沈诚正在往灶膛里添火,闻言一顿,支吾道:“阿姐,你是知道我的,人不怎么聪明,小弟学一遍就记住的东西,我学十遍都学不通。
“不过,你也别急,我定会好好读书,今年不行,明年再考,总会成的。”
沈缨直起身拍掉手上的面粉,目光沉沉地望着沈诚,说道:“阿诚,你若不想读书,可以告诉阿姐和大哥,咱们再想其他法子,可你为何欺瞒家人擅自报名去官府当衙役?”
沈诚低声道:“衙役,也没什么不好。”
沈缨将铜牌扔到面板上,语气冷硬道:“胡闹!新县令刚来永昌就招募新衙役,还不是为了绕过各大家族,培植自己势力。”
“你此时应招当差,夹在各方势力中间,该如何自处?若是有人存心害你,丢了命怎么办?”
随后不容置疑道:“寻个理由推了差事,好好读书!一次背不住,便多背两次,多考几次便能考住了,有了功名……”
原本垂头听话的沈诚,忽然起身。
他虽然比沈缨小一岁,但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瘦瘦高高,像棵壮实的小树。
“在你眼中,只有功名利禄四个字!”
他攥着拳头,气愤地望着沈缨,哑声道:“这个家中,你们都聪明,只有我没脑子。家里有什么事都不和我说,只是让我读书,读书!”
“可我讨厌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当衙役怎么了,总比你做仵作来得体面!”
沈诚将积攒的戾气宣泄而出,拿着铜牌离开了厨房。
沈缨看着面板上铜牌留下的痕迹,有些乏力的靠在灶台边。
沈诚的话像把刀子割在她心口,她没想到沈诚竟在心地埋了这么多怨气。
她只是希望他有个好名声,日后成家生子不必那般辛苦。
她做错了么?
过了一会儿,门缝里挤进一道光,正好落在她脸上。
她侧头看去,就见大哥沉着脸推门进来,手里还揪着沈诚的领口。
沈缨正要说话,大哥抬手拦住她,用力将沈诚甩在地上。
他脸色铁青地说道:“没良心的东西,阿缨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你眼睛瞎了看不见么!”
“她做那些活是为了谁?旁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你还埋怨她,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沈诚被大哥踹了几脚,咬着牙跪在地上。
沈缨见他嘴角都渗出了血,心中不忍,于是上前拉住大哥。
她蹲下身看着沈诚,说道:“二弟,你是不是怕我在府衙里受欺负,想帮我。”
沈诚抬头看了她一眼,倔强地说道:“我若做了衙役,那些敢嚼舌根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不像你,只会被人欺负。”
沈缨心中一暖,直起身说道:“做衙役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很苦。”
“你少瞧不起人,我不怕苦!”
沈诚揉了揉胳膊,见沈缨面色和缓,大哥也不打他,嘟囔了两句快步出了厨房。
沈缨将大哥也送出去,自己清清静静地做了十道菜。
这一顿,他们一家吃得舒心。
入夜,家人都已睡熟,沈缨将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清点。
母亲弥留之际给她的那个铁盒已经生锈,里头放着一个锦缎荷包,淡黄色素面上绣着一簇海棠,正应了母亲的名字。
她将荷包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
书写之人字迹秀丽,写得极其认真,那是一个住址:“居安巷,东起第八宅”。
落款处写了玉娘两个字,还盖了私印,正是冯华县令的女儿冯玉娘。
她为什么会给母亲留下一个宅子地址呢?
这会是谁的宅子呢?和鹰卫有关么?
沈缨望着那几个字,喃喃道:“必须得有关。”
唯有二者有关联,她才有和姜宴清谈判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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