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抬手将往里冲的周小成往后拨了一下,自己走上前行礼。
随后,她便站在堂屋中间。
而周小成则走到周庚年身后,目光谨慎地看着姜宴清。
屋内气氛凝滞而紧绷。
主位上的姜宴清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随后将一只铜铃铛放在木案上。
他望着沈缨说道:“昨日,你与本官说沈家与周家相交数年,关系亲厚,知之甚深,那便由你向周老先生请教,此物与文昌塔阵法有何渊源。”
那铜铃铛里头挂了一张符纸,摇动并无声音,但若在野外,以特殊阵法排列,遇风便会有响声,呜呜声如号角。
沈缨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姜宴清绝不会无故来周家做客,定是查到了证据。
而她,也会因为刻意隐瞒而被他迁怒。
沈缨从未想过开罪姜宴清,既然他已经查到这儿,自己装糊涂也没用。
于是她并未迟疑,向周庚年跟前走了两步,认真道:“周祖父,昨日,官府在西郊山上发现诡异阵法,有巫蛊诅咒之嫌,大唐律例对此明令禁止,你为何明知故犯?”
她说得直白,一双眼紧盯着周庚年,发现他眼神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头,在眉川折起一段深痕,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从未摆过什么阵法。”
“您精通相马之术,可闻声辨马的好坏。其实,辨人亦是如此,掌纹、指印、足迹……各人各异,您是否去过,杜鸾一验便知。”
“他的本事您是听过的,所以,不必费心狡辩。您须得知道,纵然有千般借口,这种江湖术法一旦沾染巫蛊之说,周氏一门都会获重罪的。”
江湖术法……倒是个脱罪的好说法。
姜宴清看了一眼沈缨,见她绞尽脑汁为周家开脱,那自作聪明的模样实在可笑,她以为周家沾上旧案还能全身而退?
芙蓉巷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进入踏入周家的那一刻,芙蓉巷便会将周家上下查个底朝天。
沈缨侧对着姜宴清,余光已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
她也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机根本无处遁形,但她不能看着周家因为一个阵法背负“灭九族”的罪名。
周庚年很快便听懂了沈缨的暗示,只是在听到“周氏一门”时忽然咳嗽起来。
他抬手拦住要说话的周小成,起身向姜宴清行礼,说道:“老夫年迈,常有遗忘的事,大人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倒不算糊涂,心思转得很快,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轻易屈服。
姜宴清在那祖孙身上扫了一眼,语气冷冷道:“那你便说说文昌塔隐秘。”
周庚年靠向椅背,苦涩地笑了下:“老夫情愿不知,年轻时,因在官府照料马匹,恰巧与一个建塔的匠人熟悉,那人带我到塔内偷拿了些废弃的木料,也是那个时候我窥见地宫法阵。”
“大人看到的那个假阵,我不过是照猫画虎,胡乱摆在那儿,为的就是个心安理得罢了。”
“文昌塔的秘密我从未跟人透露半分,永昌是文人之乡,拜孔孟,尚儒学,最忌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我周家还有正在科考的学子,一旦泄露出去哪还有活路。”
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听着像真话。
沈缨看向姜宴清,见他迟迟没有接话,只是神情淡漠,让人无法窥见他的心思。
于是她又问道:“长安元年,八月初三,您是否在洪州府马市卖过一匹上等宝马?”
沈缨话音一落,姜宴清快速看了她一眼,八月初三……
这个日子是她什么时候查到的?
周庚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周小成忙扶着他坐下。
他沉默良久,低低地说:“我这一辈兄弟众多,父母早亡,亲戚薄凉。”
“我是家中长子,眼看弟妹渐长,我的儿女也出生了,天旱无收,家中又无半分积蓄,于是我便挤破脑袋想挣些银两。那年夏至,我跟一位老伯学会了挖药材。”
苍老的声音在老屋中回荡,沉重而无奈。
沈缨不由得想到自己家中情形,倒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我子时入山,想着能多挖些药草,也好多卖几吊钱。午时歇息,我路过一条林间溪流准备添些水,却看到一匹无主黑马。”
“马旁有两个浑身是血的人,那是极品宝马,擅于奔袭,膘肥身健,到马市定能卖出大价钱,足够我们周家翻身。”
“于是我起了私心,偷偷……牵走马匹卖了。”
这么说,那二人极有可能是鹰卫?
沈缨快速看向姜宴清,发现他的眼神极为认真。
若周庚年能说清马匹来历,那么鹰卫的行踪便也有迹可循了。
沈缨紧张地揪着袖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周庚年说到此处忽然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痛声道:“我其实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就倒在溪边,我却没救人,而是,牵走了他们的马……德行有亏,枉为人啊!”
“两个人?”
沈缨眉心紧皱,疑惑道:“周祖父,你确定只看到两个人?他们没有同伴?他们是什么穿着?是在哪片林子?”
周庚年揉了揉眼眶,紧紧抓着周小成的手臂。
他愧疚地说:“是两人,他们浑身是血地倒在溪边,两人都穿着黑色胡装,腰间系着皮革腰带,有刀剑在侧,像是行远路的商客。”
“我发现他们的地方就是城北的飞鸟道。”
“只不过那条溪流,因后来炸山修路和洪水灾祸早已不在了。”
亡者周遭环境被破坏,尸身又没有踪迹。
经过二十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死无对证。
沈缨有些失望,但她又不甘心,于是问道:“那您之后是否打听过那两人下落。”
“听闻,不久后,竹林寺僧人殓葬了两具无主尸身,我怕人知道曾经见过他们,却未救治,便没敢再去打听,我实在……”
“董旺去洛阳前可有和你交代什么?”一直未出声的姜宴清忽然问。
周庚年愣了一下,说道:“他?”顿了顿又说:“董旺是何人?”
“既然不熟,便罢了。”姜宴清不再说话,垂眼看向手中的茶碗。
周庚年咳嗽了几声,接着方才的话感慨道:“那个时候,草民十分仰慕冯华冯县令,只可惜身份低微,那时也就托徐县丞的关照,在县衙管过几年马罢了,实在不知道官衙内情。”
“大人若真想探知旧事,不妨向徐县丞打听,他跟着冯县令做过下手,还差点做了冯县令的女婿,有的事,或许他知道的更多。”
“女婿?”沈缨吃惊地问。
这件事,她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知道的人很少,我也是听徐县丞族中的亲戚说的。”
“城北的飞鸟道修好后,芙蓉巷紧跟着来了,也不知冯县令使了多大力气,才将这财神爷请来,不到三个月便在城内建了一座销金窟,而徐县丞因为去芙蓉巷寻欢惹了冯县令不快。”
“对了,芙蓉巷在文昌塔建造时出了不少银子,传闻,守塔的护卫中就有当初芙蓉巷降服的那些匪徒。”
沈缨说:“您是说,冯县令当年和芙蓉巷关系密切?”
她此时倒是有些奇怪,小成的祖父似乎知道的东西不少,有一些都是她没查清楚的。
“这,老夫不敢妄测。”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周家亲戚过来拜访。
姜宴清从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周庚年身前,语气温和道:“既然有客上门,本官便不打扰了,周老先生保重。”
他又看向沈缨,说道:“沈仵作,衙门还有事务需要你协助,便一同走吧。”
“是。”沈缨应下,顺从地跟在姜宴清身后。
从屋内出来,周家的亲戚都躬身立在花坛旁侧。
沈缨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林府某个管事,便知道是有人急着来打听。
她看向姜宴清,见他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停顿片刻,便知道他一定是认出那人身份。
姜宴清对那几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起身,随后便径直往外走去。
沈缨落后几步,从那些人窸窸窣窣的谈话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就是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庶子,一直在庙里做和尚。”
“听说是攀了皇家贵女才捞了个小官,就是个装模作样的酸书生,能有什么前途?等林三老爷回来,看他还敢张狂……”
那几人声音不低,似乎并不在意姜宴清听到。
这些话沈缨昨日就在市集听人说过。
如今看来,是有人想坏了姜宴清的名声。
一个被家族厌弃,以色相搏前程的小官,确实难以服众。
姜宴清走得不快,这些话必然是听到的,但他丝毫没有在意那些议论,步履沉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
周庚年一路出来相送。
沈缨不放心地嘱咐道:“若有人来问,您只需说姜县令来为您送了生辰礼,其他的一概不必多言。”
“周祖父,县令大人乃陛下亲赐官员,绝非传言那般不堪,您可千万不要被人蒙蔽。”
“老夫知道,阿缨有心了。”
此时他们已经迈出了门,周小成拎着一堆东西追上来。
他笑道:“昨日回家时,正好路过点心铺,有你……你家小妹爱吃的糕点,我就买了,你拿回去给她吃吧。”
沈缨抬眼看向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情意真诚,像两簇火苗。
她笑着举了举手上的篮子,推辞道:“小成,小兰这几日牙疼,阿爹不许她吃甜食,我已经拿了瓜果,你去招待客人吧。”
周小成有些拘束地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忽然转身跑了回去,因手上拿着东西跑起来像个大鹅。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了一下,却听旁侧周庚年忽然说道:“小成的病多亏你这些年赠药,上个月柳大夫说他的身体完全好了。这孩子一直被家人宠着,心性纯真,没个定性,也该成家收心了。”
沈缨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周更年笑了一声说:“族中几个伯母都在为他相看姑娘,听闻都是贤惠踏实的孩子,和周家也算门当户对,门第高的姑娘,咱们也高攀不上。”
贤惠踏实、门当户对……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她听的。
沈缨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周家门风清正,小成定能寻到良配。时间不早了,晚辈就告辞了。”
她大大方方地向周庚年告辞后就快步离开了。
等她刚走到车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周小成的呼唤。
沈缨抿了抿唇,看了眼已经撩起车帘进入车内的姜宴清,转身看向来人。
她浅浅笑着,对走到近前的周小成温声道:“还有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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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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