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成一直追出来,气息不匀,停在她身前,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温和道:“这个清凉膏,涂在鼻间和额角,可提神醒脑,能隔离臭气,你验尸能用得上。”
沈缨笑了一下,说:“我才给了你一瓶药,你就还我一个大礼,太客气了。”
她接过药瓶随手放到篮子里,又抬头看向周小成,问:“还有事?”
周小成看着那瓷瓶,说:“那个,其实我是……”
“小成,县令大人催我去衙门处理公务,我就先走了。”
“好,你忙,我,那你过几日再来,后院的梅子果熟了,你带些回去泡酒,或是裹了糖给弟妹们吃。”
沈缨笑着谢过,也没应承,转身快步走到姜宴清的马车边,也没理会无奇的眼神,一撩裙摆就上了马车。
再次与姜宴清同坐一辆马车,沈缨依旧十分拘谨。
她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算计她。
于是上来后就坐在车门位置,并将竹篮放置在腿上,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离他很远。
姜宴清这次没下棋,而是拿着一卷书翻看。
沈缨上车时他只抬了抬眼皮,即便不问,他也能从她的神情举止中看到戒备。
看来,今日这一遭,她的怨气又深了一层。
他很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儿?
她会因为何事背弃他们之间的交易?
马车行驶开来,车帘晃动。
沈缨透过缝隙看到周小成竟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远走的马车。
随着马车走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像从酥饼上掉落的一颗芝麻。
就像她心中的某个希望,越来越小,直到化为虚无。
“他的话,你如何看?”姜宴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沈缨回神,收拾了心绪。
她侧头向姜宴清看过去,就见他正端详冰扇上刻的图案。
她沉默片刻,斟酌道:“周庚年并无撒谎的理由,他说的事皆有迹可循,一查便知,他犯不着编造,还不如卖大人一个人情,还能偿还罪孽,总好过日日被愧疚折磨。”
“他说竹林寺给那二人收尸,寺庙定然会有记录,我们只要查证属实,鹰卫的行踪便有了线索。”
姜宴清收起冰扇,微微向后靠着车壁,神情淡漠道:“本官却觉得此人心思不正,非良善之辈。”
沈缨蹙眉,忍不住辩解道:“周家之前十分艰难,周家祖父身为长兄,养育弟妹,为其筹谋嫁娶之事,养育子女,照看亲族,其中艰难无法想象。”
“他盗走马匹,不救伤者是不对,但他这二十年为赎罪将积蓄都用来帮助穷苦人,也算有心了,就连我沈家也是受益之人。”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说:“本官问他文昌塔隐秘,他便说旁人带他偷看,可那阵法繁复,岂是偷看就能学到的。”
“你又问他卖马一事,他便说了一通旧事,最后将自己撇得干净,还把竹林寺、徐道仁、芙蓉巷牵扯出来混淆视听。”
“你警告他莫要与他人多言,又怎知那些所谓的亲戚不是他叫来的?”
沈缨听着这些话,又仔细回想了周庚年的那些说辞。
确实是极为巧妙,看似说了很多,但若细究,却是作用甚微,反而引得她一步一步往别的地方关注。
她是对周家亲厚,但不代表她脑子是坏的,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想通关键。
说到底,她只是不愿将那么慈爱的人想得这般心思深沉。
她揉了额角,极快的恢复理智:“倒是民女想简单了。那竹林寺,民女便自己去探问。”
“无碍,同行。”
姜宴清似乎也无意于和她争论此事。
见她没有再为周家辩解,便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古书看了起来。
车内安静下来,新鲜瓜果的清甜味在车中弥散。
沈缨低头就能看到码得齐整的甜瓜、青菜、果子,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泛着清透的光泽。
她从中拿出周小成送的那个白瓷瓶,瓷瓶比较大,她握在手心都合不拢,质地一般,比师父给她的东西差多了,但她还是很感激。
其实,周家和周小成都是不错的选择,这是她十三岁时就给自己选好的归宿。
一个和睦良善的家族,一个身有病症、心性纯真的男子,比她年长,也算稳重。
这样的人和家境,对她来说便很好了,她一直很满意,也愿意为之花费心思。
她喜欢周小成,但这种喜欢还夹杂了诸多算计,不算纯粹。
入了仵作一行,身份便入了贱籍,沈缨要择婿出嫁,选择的机会太过渺茫。
只是,谋划了多年的计划,一朝落空,她还是失落的。
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以为赠些奇药、常年维系就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机会。
但周家显然是不愿她这种身份的人入门的。
周小成受家人庇护多年,哪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婚事,到底还是白白盘算了一场。
可惜了。
她心思百转,将瓷瓶拿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收入怀中。
沈缨的这番举动被姜宴清看在眼里。
他一眼就分辨出那个瓷瓶是清凉膏,京城大药堂里常卖的东西,价格不高,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他看着沈缨小心翼翼的样子,大约猜到其心思。
这般容易被感情所累,纵然有几分聪明灵巧,也实在难堪重用。
待此案了结,他还是得另择他人。
两人各怀心思,话不投机,这一路出奇的沉默。
马车行至竹林寺,沈缨快速跳下马车立在旁侧,待姜宴清上了石梯才跟在后头往寺门方向走去。
塔建在寺庙的后山腰处,才五层高的木塔,门上有三道大锁,和铁链一样锈迹斑斑,一看就是很少打开。
竹林寺是由一位乡绅的山庄改建,因这里曾有过一些不好的传闻,故而香火并不旺,僧人也不多,就连沈缨也只是来过两次而已。
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师父曾叮嘱不可来扰竹林寺清净。
竹林寺后山有片梅林,林间有很多僧人殓葬的穷困无主的尸身,自建寺至今从未间断,是难得的善举。
无奇进去探问,过了一会儿,有个身形清瘦的老僧出来相迎。
沈缨上前行礼,问询二十年前寺内救治伤者的事。
那人摇了摇头,找到一个册子递给她,很慢地比划了几下。
沈缨认真看着,随后向姜宴清解释道:“这位老僧说,救治那两人的僧人三年前故去,这册上有些记录,只是并不详尽。”
姜宴清接过册子,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扫了一遍递给沈缨。
他问那僧人:“在下永昌县令姜宴清,正在查办旧案,还望贵寺协助。寺中可有伤者随身之物?他们葬在何处?”
那僧人点点头,转身往其中一个偏殿走去。
姜宴清问沈缨说:“二十年前的尸骨,你可会验?”
沈缨面色凝重道:“二十年,若保存不善,尸骨或许不全,验起来定然困难,但若他们真是隶属于鹰卫,哪怕只有残肢我也能尽力一试。”
“鹰卫是内廷精锐之师,师父曾说,这些人会在腿骨上刺青。加上他们武功高强,擅于骑射,常年奔袭,骨骼定与常人有异。”
姜宴清点点头,又对无奇耳语几句,无奇快步离去。
他们两人在僧人指引下来到埋葬尸身之处。
那里是一片梅林,埋着许多客死他乡之人,寺庙出于善念帮助安葬。
无碑无名,只有一株梅树为证。
每棵梅树枝杈上都挂着小牌,写着某年某日下葬,那些人的随身之物寺中会代为保管,方便某日亲友来寻,还能有个凭证。
沈缨跟姜宴清在那坟园中走了一圈,确定其中两座坟包是周庚年说的那两个鹰卫。
为防止有人干扰,姜宴清并未立刻差人挖尸。
沈缨顺路又去探望了在寺中修行的好友莲朵的父亲莲渊。
莲渊是莲家酒庄和酒楼的掌事者,莲家酒闻名天下。
可自从其女莲朵失踪后,他便停下手中所有事四处寻女,甚至还去了外域。
没了家主理事,起初还能坚持,时间一久,那些往常眼红这份家业的人便纷纷伸手打压排挤。
莲家酒庄自此一落千丈。
而莲渊寻女三年,自外域回来后便关了酒庄,遣散酒师与仆从,入寺出家。
他没去旁处,而是去了僻静的竹林寺。
莲渊正在抄经,沈缨在侧为他磨好了墨,便离开了。
姜宴清也没回,而是独自在竹林寺后山行走,直到一个时辰后才从一个小道上走出来。
他们从寺中离开时,已是未时左右。
刚下石阶,他们就遇上一群书生。
为首的竟是许久未见的林玉泽。
他气色不错,一身月白色长衫,头戴璞头,显得文质彬彬,俊秀儒雅。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听其谈吐应该是特意从外地前来参加鹿鸣宴的书生。
林玉泽自然也看见沈缨和姜宴清二人。
他神情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快走几步走到姜宴清身前躬身一礼。
姜宴清本就修长挺拔,立在台阶上比林玉泽高出一大截。
他神情淡淡,长身而立,垂眼看着林玉泽一行人,像俯瞰众生的神邸。
他从容地受了林玉泽的礼,淡声道:“林公子不必多礼。”
林玉泽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回身向身后人介绍:“这位便是我们永昌县新到任的姜县令,是长安城姜国公府的九公子,新科进士,陛下亲赐官职,文韬武略,实在是我辈楷模。”
那些书生听他到这些话,连忙恭维称颂,但面上神情却有几分怪异,想必是听了坊间传闻,对姜宴清有些轻视。
林玉泽眼中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随后,他指点着这一带山脉和竹林寺山上的竹林梅海,又讲起杜宇化作杜鹃的古老传奇。
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这里就是林家后花园,这一草一木皆姓“林”。
姜宴清面色淡淡,不动如山。
沈缨并没有他那般好定力,看着那些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得厌烦。
于是,她后退几步站在人群外,百无聊赖下便打量石阶两旁的草药。
有几味竟然还算稀有,也不知是何人种下的。
忽然,耳边传来脚步声。
她侧头看去,原来是林玉泽立于她左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