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那人?”徐道仁皱眉想了想,脸色微变。

随后埋怨道:“当时,修路建桥迫在眉睫,官府多少心血都压在上头。但此人无视命令,非要下谷挖人,我们岂能容他坏事。”

徐道仁皱眉扫了沈缨一眼,额角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来一股,挂在他睫毛上,有些渗到了眼珠里,令他本就刻薄的脸多了些阴狠。

他又转向姜宴清,吸着气辩解道:“风水师测算过,雷雨季将至,冯大人勒令加速动工,以便疏通水道,否则,一旦雨水阻滞,引发洪涝,那半个永昌城都会陷入险地。”

“那刘石匠却屡屡上报,不肯开工,还鼓动其他工匠下谷挖人,非说坑底有活人,还听到战马嘶鸣,他还说自己梦中有山神指引。”

似乎觉得这样的说辞极为可笑,徐道仁真就笑的锤了下地:“北谷一带的索道虽然能节省北上一半时日,但凶险万分,谁会骑马过去。说到底,不过是那些穷酸匹夫想借机多讨工钱,故意闹事。”

“就是因为他们开了这个头,陆续有服役的人罢工出逃,工期延误,暴雨来时我们措手不及,谷水外溢,淹掉周围两个村落,如刘石匠这等害群之马……”

姜宴清静立在一侧,没待他抱怨完,又问:“周庚年和董旺有何交情?”

徐道仁被这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问话,搅得极为头疼。

但他脑子还没崩坏,对任何问题都十分谨慎,于是,回避道:“下官未曾与这几人结交。”

话还没说完,他脖间剧痛,差点断了气。

原来是一截鞭子绕在脖颈上,他眼角扫到那个黑衣侍卫往前走了两步。

徐道仁连忙跪地回道:“他们,他,周庚年的闺女,那个小闺女,嫁给了董旺侄子。他们早就去了洛阳,下,下官没见过,真的,十几年都没见了。和他们两家也……也无甚交往。”

沈缨又问:“那你为什么杀董旺?”

徐道仁手指抠在脖子的鞭子上,闻言看向沈缨,怒声道:“本官杀个哑巴做什么?”

“董旺做纸扎、钉棺材的手艺上佳。”

沈缨盯着徐道仁涨红的脸,缓缓说:“或许,您是想给自己预备一口好棺材,董旺却不识抬举,因此惹怒了您。毕竟,您手上的人命也不是一两条,多个董旺,着实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有林家这个靠山在,县丞大人自然能一手遮天,杀多少人也会没事的。”

“你,你住口!”

徐道仁已经开始翻白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勒的。

沈缨余光瞥见姜宴清往她这边看过来,连忙收敛,垂手立在旁侧。

姜宴清懒得理会沈缨的这些动作,手指摩挲着冰扇,说:“最后一问,二十年前,八月初一,徐家为何卖出混了除鼠散的马豆,是意外,还是与人勾连要毒杀途径永昌的什么人?”

“意外!是意外!下官不敢的,也不能毁了徐家声誉啊。”

徐道仁混沌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却被浑身的伤痛激得聚不起来。

他低着头,看着一条条罪状。

老爹死了、堂哥疯了、姑母也死了,徐家的钱财都被他揽在手里,林家这个大树他也靠住了。

可他真真切切地成了个孤家寡人,一切都是从那该死的马豆开始……

悲从中来,他竟有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刚张开嘴,就听到沈缨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头顶洒下来。

“纵然徐家卖出有毒的炒豆,还毒死那么多人,大人也不该弑父。您熟读诗书,当知此事该报至府衙,由律法严惩,私自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道仁张着嘴僵着下巴,混了血丝的口水滴落在土里。

他抬头,近乎咆哮地喊道:“我没杀他,是他,是他非要打死我,是他自己撞死的。”

想及那些陈年旧事,徐道仁胸口苦涩,声音哽咽:“我没想害人的!谁让他们把掺了毒的豆子放在库房里,谁让他们偏要让我去拿,让我去炒!我堂堂一个秀才怎会做那些杂事,谁让那些人不长眼非要买那批豆子……是他们命不好!”

命不好。

他将自己的罪责归咎于老天。

鹰卫、书生甚至是和姨夫一样的匠人,那可是几十条无辜性命。

到头来就被这一句“命不好”敷衍了事。

时至今日,他都不肯忏悔半分。

沈缨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心中磅礴的恨意。

只是,与她的私仇相比,查找鹰卫的线索才是当务之急。

她敛了敛神,灵机一动,对姜宴清说道:“大人,徐县丞身为永昌官员,藏匿事实真相,如今我们已手握关键证据,他留着也是祸患,不如杀……”

“大,大人!饶命啊大人!下官什么都说,绝不会……”

徐道仁猛然收声。

待看到沈缨阴恻恻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他似乎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鹰卫,他们其实一直在找鹰卫。

根本不是查什么大阵。

徐道仁不是傻子,甚至有几分机敏,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联。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惊动京差的案子了。

说是有一支军队擅离队伍,曾经过永昌境内,那些人最后都以叛国罪被诛九族。

当时,冯华是怎么和那几个京城秘史说的?

他说:“永昌毗邻外域,商道繁荣,从这里出边境最容易了。那些人……不会是叛逃吧?”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那几日,边境发来急报,说有外域部族联合一部分叛军偷袭边境,唐军连退百里,失城五座。

很快就有传言说敌军拿着一份密报和唐军防御图。

于是,鹰卫的罪名,就这么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再后来,冯县令回了一趟南疆,返回后亲自监督重修文昌塔,并请芙蓉巷的人守塔,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而刘石匠、周庚年、董旺还有他徐家炒豆怕是都和那件事有关。

沈缨不是单纯的发泄情绪,她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有预谋的。

徐道仁垂眼看着崎岖的地面,他嘴里那些不长眼的短命鬼,实则就是鹰卫吧。

他们,或许真的在永昌,还被埋在十几丈的山石下,任人踩踏二十年,不得安息。

或许,就在他跪的这片地下……

徐道仁浑身瘫软,刹那间似乎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哀嚎。

他来不及说什么,爬了几步到姜宴清脚下。

他努力仰起头,祈求道:“大人,下官见识短浅,根本不知,不知那是鹰卫啊。”

见姜宴清皱眉,他连忙举手发誓,“下官句句属实!冯县令一向独断专横,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大业,恨不得将永昌那些大族连根拔起,他要做的是成王成相,对手下之人从未全心信任。”

“下官只是听命行事,就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对,档案楼是冯县令自己烧的,他在大火前藏了很多文书,还有旧案卷宗,我知道在哪儿,我现在就能带大人去找。”

姜宴清那张仿若冰雕风塑过的脸,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化开了。

他似乎耐心地听了这半天废话,就等着这句。

他盯着徐道仁看,神色冷寂:“永昌属实是人杰地灵的宝地,既能养出冯华那般惊世之才,也能生出徐县丞这般能屈能伸之辈,甚好。”

随后又对无奇说:“你亲自护送徐县丞,不可有丝毫差池。”

无奇应了一声“是”,拎着徐道仁的后领将人提起,随手扔进车内。

徐道仁也不知撞到了哪里,发出“咚”一声。

黑车箭一般疾驰而去。

沈缨望着失去踪影的马车,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鹰卫的事,总算有了结果。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这条蜿蜒的窄道上。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她总觉得这里的气息格外沉重,有股腐朽的气味,像是浸在风里的罪孽,散的到处都是。

恍惚间,她听到姜宴清问:“不知,十日之约可还做数。”

沈缨没有迟疑,立刻回道:“民女定守……”

她猛地闭上嘴,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因为,就在她回应的同时,有人高声道:“当然。”

这道清亮的声音,来自于蓉娘。

沈缨盯着距他们不足百步的一片丛林,看到蓉娘带着几名蒙面的紫色锦衣护卫向这边走来。

她依旧穿着赤色翻领胡服,胡服做得分外贴身,将她的柳肩细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编了几根小辫,在辫尾缀着长长的红绸,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在她的身周,荡起一圈赤色光晕。

蓉娘信步而来,走到姜宴清身前。

她先是行了一礼,随后说道:“芙蓉巷自会守诺,姜大人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是找到了。”

姜宴清唇角勾起,形成一个短暂的弧度,冰扇在他指尖翻转,随后指向蓉娘的脚下。

他说:“鹰卫,在你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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