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理解姜宴清的急迫,但也不能要人命啊。
这么多文书,五日之内整理完,她必然要断气了。
“不妥?”
沈缨迎着他的视线,硬撑了一会儿后,终归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只要自己说是,姜宴清很可能会说四日足矣。
但很快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比起如何把近千册案卷理清,她更在意的是重查旧案带来的危险。
如今身为永昌唯一被姜宴清所用的仵作,她往返于官府和家的路上,少不了出意外。
于是,她认真说:“大人吩咐,民女自是不敢推辞。只是,案卷如此庞杂,少不得挑灯夜战,民女离家太远,万一遇上阴天下雨或是其他意外,必然要耽误正事。您看,能不能在后衙给民女辟一间屋舍?”
姜宴清从文书上移开视线,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提醒道:“后衙是本官住处。”
沈缨笑了笑,坦荡道:“民女只占一间,听闻大人到永昌后并未买奴唤婢,还得自己打理起居吃食。您身边只无奇一人,着实太过清苦。”
“民女在家中照料弟妹多年,做饭、洗衣、扫地什么都会,与其寻个外人,倒不如对民女行个方便。”
姜宴清放下文书,视线望过来。
他双眸明亮而凉薄,令人心头一跳,“沈缨,你就这么怕死?”
能不怕么?
沈缨心中暗想,面上坦坦荡荡。
沉默了片刻,她口不对心地说:“大人说笑了,民女什么都不怕。民女只是觉得,大人吉星庇佑,离您近些,或许也能沾些福运。”
姜宴清似乎并不想听这些话,不再理她。
他走到堆成小山似的卷宗前,捡起一卷翻看起来。
“今日先回去打点家中之事,明日一早便过来。”
沈缨识趣地止住话头,转身出了院子,随后又从验尸堂旁侧小屋的书案底下抽出一捆纸张。
这些都是她平日积攒下来的,细细地用布包好便回了家中,用来给弟弟练字抄书。
她将衣物洗好晾晒,做一些吃食备着,又将父亲的药做了记号,分类放好。
检查了家中米粮调料,又发现沈信笔墨不多了。
第二日,她便带着沈信去书行购置笔墨颜料,再看看从南边过来了什么好的书籍。
上次王惜告诉她,东市偏僻处新开了间卖文房四宝小铺子,店家心善,价格公道。
于是,沈缨特意绕了远路,找到那家铺子。
店面不大,但东西齐全,价格着实比别家铺子便宜。
便宜是因为掌柜爱书,家中又殷实,对学子们多有照拂,确实和王惜说的一样。
他们进去买了一些笔墨。
出来时却见一位老者推着一架素輿停在门外,上面的少年似是生了重病,懒懒地坐定,正俯身整理一些学子写完字后不要的纸张。
他将纸面上还有空隙的纸都捡出来,一张一张抚平叠好,轻轻放在膝盖上,做得很慢很仔细。
店内伙计对他大概也熟悉,寻了一堆放在他身侧,便去做其他事了。
沈信看着,便想上前帮忙。
沈缨心知弟弟心善,便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他不用,你过去会让他不适。”
她说完,掌柜的恰好过来,闻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他望着那少年,神色复杂地说:“这位是咱们邱主簿的大公子邱安,沈仵作也未见过吧。听闻邱主簿在外从不说家中子女。”
掌柜的六十来岁,说起邱主簿时,神情颇有不满。
他凑过来,低声道:“邱公子过一阵子便会过来买些破损的纸。哎,他这身子科举无望了,但此子心性坚韧,很是好学。”
“可惜了,对他父亲仕途怕是半分用处都没了。”
沈缨从未接触过邱家的孩子,闻言唏嘘道:“听闻还有个痴傻的胞姐?”
那掌柜似乎对邱家事熟悉些,便与她闲谈起来:“邱主簿看着和善,对这两个孩子可是凉薄的很,上次这邱公子带着胞姐过来,那女孩穿的更是寒酸。”
“虽是痴傻几分,但小小年纪便懂的爱护幼弟,拿了吃的先给阿弟,还知道砍柴打猎卖了钱给阿弟买书。”
“哎,这两个孩子极少出来,没什么人认得他们。但,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到究竟。邱主簿在子女教导一事上做的着实过了。”
“可有的事,我们看得见,却说不得。”
掌柜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走到店内伙计身边又嘱咐了几句。
随后那伙计那便从后头拿出几根笔赠给了邱公子。
邱公子接过后远远地对掌柜道谢,抬眼时沈缨才看清他的面容。
和邱主簿有六七分像,清秀安静的面容,身形有些单薄,眉宇间有丝郁气。
沈缨给沈信买好了东西,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开心。
他转身去看门外,那里空空荡荡,邱安已经离开了,所有纸张都被收拾好带走了。
沈信说:“与他相比我何其有幸。”
“平日里,我还觉得自己读书辛苦,抱怨上苍不公。如今看到邱公子,才觉得自己软弱懒惰。”
沈缨点点头,说:“所以,日后更该勤奋自律,但也不能伤身,明白么?”
而后他们又去了书行,沈信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里抄书的邱安。
但他也没上前打扰,只是看着书籍的目光更为热忱。
沈信拿出老师给他列的几本必读书籍,书行掌柜寻了几本,但有三本因为稀缺,恐是被人高价订走了,掌柜确实拿不出来。
他欠声道:“那几本恰好被邱主簿都订下了,交了银两让留给他家公子研习。阿缨,你看,你要不过些时日再来,下回我定帮你留下。”
沈缨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邱主簿领着一个华服小少年走了进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小少年九岁左右的年纪,清清瘦瘦,和邱主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这么小,已经有了浓浓的书卷气。
但他神情略显疲惫,往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角落处顿了顿,随后便淡漠地移开了。
邱主簿看到了沈缨,只微微颔首,又同掌柜说了要购置的东西,便转身走了。
他自然也看到了角落处的邱安,皱眉走过去,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邱安连忙欠身对那小公子行了一礼,才又拿起笔来。
邱主簿又说了一句话,那小少年面色淡淡地看着邱公子,走前从怀中取出十两银锭放在邱安书案上。
邱公子垂眼看着银锭,又行了一礼。
邱主簿似乎颇为满意,对那小少年亲昵地笑了下,带着他离开了。
沈缨目睹了这一切,平平淡淡的一切,心里止不住为邱公子难受。
邱主簿竟然让正室之子邱安,给那外室子行礼?
且不说嫡庶有别,邱安好歹也是兄长啊。
他们父子手上捧着一匣子书籍画卷,还有笔墨,却并未留给邱安一丝一毫。
她清楚地听到掌柜说的是八十二两。
这么多银两供养幼子,就没有余钱给长子买一本书吗?
不买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让那小少年给邱公子银两?
那银锭泛着冷光,没有一丝人情味道。
她不由得就看向角落里的邱安。
他垂着头,依旧在认真地抄着书,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定然是早就习惯了,所以不在意了。
碰上这种事,他们这些外人自然是没什么资格评价。
只是觉得不公,为邱安可惜两句罢了。
沈信与邱安是同龄人,更为感同身受。
他央求她买了些店中有了瑕疵的书籍,让店家赠给邱安。
两人又采买了一些家中要用的东西,沈缨才算踏实下来。
她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便在第二日清早到了县衙。
谁知,姜宴清比她早多了,手边的文案都摞了几十卷。
沈缨规规矩矩地在另一边坐下,小山高的卷宗将她挡的只剩了半个头。
屋子里奇静,她翻了几个旧卷宗,多是失踪或是离奇被杀的案子。
时间太久,又无人再提供新证,大多就会搁置下来。
她抬眼看向姜宴清。
他斜斜靠在木柜上,垂眼看着卷宗上的字,细密的睫毛垂下一扇阴影,眼睛的形状像被画出来似的,若细细地看,真有眉目如画的感觉。
沈缨目光从他鼻梁一路划到他捧着卷宗的修长手指上,这般瓷玉似的手,怎么看都是个抓笔杆的文人。
可他偏就是个活阎王。
“大人,下官邱少隐。”
门外传来声音,姜宴清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
沈缨淡淡地收回视线,心口冰凉,喝了口温热的茶水,从卷宗最上端拿出一卷系了红绳的案宗看了起来。
竟是五年前的一桩悬而未决的凶杀案,也不知是被谁做了记号。
说起来,这案子还与她有很深的关系。
死者名为赵悔,是永昌城西城有名的恶霸,也是永昌大族赵家的嫡子。
他的胞姐如今成了益州府官员之妻,而他的外祖家则是洛阳有名的富户,说句富可敌城也不为过。
所以,赵悔被养成了狂狷跋扈的性子,即便是族中长辈都不放在眼里。
沈缨和王惜与他结仇,是因为赵悔屡次纠缠她们的好友莲朵。
他不只是纠缠莲朵,对莲家的酒庄也屡屡打压,甚至在莲朵失踪后将她亲自酿的酒全砸了。
因为此事,沈缨和王惜便拿了刀剑和赵悔对峙。
那次她们都受了伤,赵悔也被刺伤手臂。
谁也没想到,没过几日,这人便被杀了。
赵悔的尸身,是沈缨亲自验的。
但当时情形混乱,她其实并未验得很细。
当时,她验得匆忙,只知道赵悔死前曾被虐打,而且是活着时被烧死的。
因为尸身近乎焦炭,表面的一些特征皆已被毁,赵家凭借马车、以及尸身上的玉牌和戒指认定了赵悔的身份。
整整一个时辰,沈缨站在火灰堆里,手脚皆被烫伤。
若非霍三及时赶回来,她大概会成为一个废人。
凶案现场没有任何凶器和凶手的痕迹。
府衙、林家、赵家等大族合力追查数月全无结果,后来整个案子便被列为悬案。
赵悔的长姐嫁给益州府别驾,成为继室。
这些年来,倒是从未放弃替弟弟讨公道,上个月还写信来催促。
沈缨一目十行地扫过卷宗,又看了眼姜宴清。
她将这卷案宗单独放在一侧,并提笔记录了一句:“赵悔,男,年十九,开元六年七月十五被杀。死前曾被虐打,被焚尸前尚有气息,凶手不明。”
赵悔被杀那日距离莲朵失踪,整整半年。
她写完又加了一句,“其胞姐乃益州别驾阎通继室,多次催问案情。”
在她记录梳理案宗的同时,邱少隐和姜宴清商议了几件衙内的事。
两人谈话并未避她,多是邱少隐提出三两个建议,姜宴清下定论,二人颇为默契。
邱少隐虽然没有果决的胆量,但胜在细心周密,这样的人做下属确实不错。
一个时辰后,邱少隐起身道:“案宗的事,下官一定办妥。”
姜宴清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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