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少隐忙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姜宴清似乎对这位新臂膀很满意,笑着抬手摆了摆,说:“听闻令郎丹青妙极,尤喜青绿山水。本官这里恰好有一幅前礼部尚书念菊先生所做的画卷《千里行舟图》,便赠与他赏玩吧。”
还不等邱少隐拒绝,他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念菊先生辞官后就归隐至道观,画作留存不少,备受学子推崇,他本人淡泊名利,不许人买卖他的画作。”
“此画是当年先生所赠,可我实在不通画艺,辜负先生美意。今日宝剑赠英雄,此册应赠与小公子。”
邱少隐看了看姜宴清,似乎在斟酌什么。
沈缨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整理。
好一会儿,邱少隐才接过画册,低声道:“多谢大人,犬子确实倾慕念菊先生画技,经常临摹,如今勉强习得两三分功力。大人此册,是先生画作的精品合集,他必定会好好研习。”
沈缨写字的笔尖一顿,姜宴清话中特意说了句“小公子”。
姜宴清如此赠画,拉拢和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隔着一摞摞书堆,沈缨偷偷望向邱主簿,看到了他有些僵直的背影和瞬间攥紧的拳头。
他那么聪明,定然能察觉到姜宴清的意思。
姜宴清不需要聪明的下属,而是需要忠心的追随者,跟着他,与他一起搏命。
姜宴清是要逼着邱主簿上船。
上了他的船,日后同舟共济,不上,日后的下场,就是船毁人亡。
沈缨手心出了一层汗,收回视线后坐的更直了。
随后两日,沈缨再没找姜宴清说起搬到后衙的事。
她如今,倒有些不敢开口了。
不过,她说挑灯夜战也并非虚话,是真真切切的连夜整理,没有丝毫懈怠。
千卷案宗,只要人命案都有验尸笔录。
霍三并不是每一案都验,早年仵作一职缺乏,整个州府也就那么几个,经常调遣到别处。
而那些霍三顾不上验的,便由临县仵作或是县令临时征召来的能人勉强验一验。
这种情形,直到沈缨拜了霍三为师父,并在府衙登记了名号,才慢慢少了。
多数时候便由沈缨协同临县仵作验尸,笔录上会签二人名字,以示公正。
如此一来,也算监督。
一摞摞文书,光是看完都得费不少力气。
何况,他们还得查验分类,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邱少隐办事极为细心,近乎苛刻。
他按照案子时序、案情轻重、犯人或死者家人催促频率这些条件,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排好。
每日下衙前,他都会向姜宴清呈禀整理进度,条条框框极有章程。
有这么个锱铢必较的人带头做事,沈缨也收起马虎心思,认认真真地记录。
如此一来,还真叫她在这庞杂的卷宗里窥见一些隐秘。
难怪冯华会亲自烧毁档案楼,大概是许诺了什么人,把那些罪证消灭了。
那些再也寻不回的卷宗里,不知道还裹夹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道仁、陆平也不知道被姜宴清支到哪个犄角旮去了。
自鹰卫一案结束后,沈缨就再没见过这两人。
旧案宗一事,大半的整理事宜都是沈缨和邱少隐在做。
这期间也有一些小吏帮忙,规整文案。
沈缨需要检查每个案子中的验尸笔录是否有可疑之处。
两人昼夜不分的在衙门里整理案宗,门窗紧闭。
他们除了吃饭如厕能出去透气,和坐牢并无差异。
姜宴清每日午时过来一趟,会仔细阅览他们记录的东西。
之后他会指出几点疑问,除此之外,并无挑剔其他。
熬至第五日申时,卷宗已经全部理顺,共一千三百五十七卷,分门别类存放于暗室的铁架上。
暗室是姜宴清雇了工匠重新修的,似乎加了机关,也专门派了人守卫。
沈缨眼有些花,坐在椅上闭眼休息,手腕酸胀,她半分都不想动。
书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三十来卷案宗。
全部是姜宴清用朱砂笔做了标注的疑案。
要么是近几年有了新证据,要么是发现了原案件的漏洞,又或者是某些案子里的证据被发现是伪造。
沈缨看着那个木匣子,其中有四五件都与林家有关。
或者是在林宅附近,或者就是林家人在案子里形迹可疑。
而所有的案子里都少不了一个人的影子,林家家主之子林玉泽。
他简直就是林府给姜宴清拱手送上门的把柄。
而姜宴清,那是何其敏锐的人?
他很快便发现想要压制,甚至瓦解林府在永昌的势力,必然要从林家人下手。
永昌县衙如今就是个被架空的壳子,各小族、各商会、明的暗的,但凡有人出了事,大多会求助林府亦或是芙蓉巷来裁决。
能主动寻来府衙报案的不是穷户,就是来敷衍了事的人。
所以,姜宴清能处理的杂务着实不多,重查旧案倒成了顺理成章。
而这第一个案子,就至关重要。
“阿姐,你发什么愣呢,给你食盒子。大哥怕你在府衙吃不好,一早起来就炖了肉,叮嘱我一定要拿来。”
“现在这屋子比大牢还严密,我是求了县令,才拿进来。他那边我也送了一个,你放心吃吧。”
沈诚站在门边,伸长了胳膊把食盒递过来。
沈缨眼睛一亮,听到有炖肉十分高兴。
她快步将食盒接过去,两荤两素一汤,外加两个馍饼和一份点心。
她看了看,顺口指点道:“下次让大哥将肉片再切薄些,少炖一炷香,唔,味道稍淡,再加些盐巴和辣子就更香了。这奶汁炖鸡,鸡肉太油……”
“嗬,你还挑剔呢,我说阿姐,你能吃上这口热饭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也就是大哥有这份耐心。”
沈缨咬着鸡腿,笑眯眯地看着沈诚,“我瞧着这糯米枣糕是刘记的,好像正在上衙路上,难道不是你特意给我买的?”
沈诚瞪着眼,“谁特意给你买了?想得美,我是见县令大人操劳,给大人送饭时捎带给你买的,你赶紧吃吧,话可真多。”
沈缨最爱和沈诚斗嘴,看他那炸毛样子就觉得好笑。
眼下屋子里没旁人,她就玩笑道:“沈诚,你这次可算殷勤错了地方,县令那般小心的人怎会随意吃人家东西,人家还怕你饭里投毒呢。”
沈诚哼一声,辩解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县令是大丈夫,心胸宽广,不会揣测他人。”
“人家可是当着我的面打开饭菜,大口吃肉吃菜,还夸赞了大哥手艺,很豪爽。哪像你,挑挑拣拣。”
沈缨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姜宴清竟然真吃了他们家给的东西,也不怕被下毒。
吃了饭沈诚就将盒子收走了,沈缨抱着肚子靠在矮椅上小憩。
邱少隐回来时她已经醒了,两人商量了一下过几日要查的案子。
“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响。
沈缨侧耳一听就知道是姜宴清。
他敲门时惯用第二指指节,一次敲三声,力度均匀,间隔一致。
和他的人一样,不急不躁,沉稳内敛,显得十分有教养。
邱少隐上前开门,檐下站着姜宴清和他身后的一个六十来岁的仆从。
只观那一身气派就是林家出来的,纵然是奴,林家奴也比旁人多出几分清傲之气。
“这位林府管事说有要事请见邱主簿。”
姜宴清温和地说,并未对林府来人表现出丝毫不满。
邱少隐眉心皱了一下,看着那位管事,语气冷淡:“何事?”
那位管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国子监的许博士前两日从长安回来,先前那些学生想为他接风洗尘,博士不喜喧闹,宴席设在清风阁,那儿的环境清幽还有先生最爱的宜春香。”
“当年许博士在林家书院授课五年,对邱主簿多有照看,所以,我家主子嘱咐老奴,务必要请邱主簿前去赴宴。许博士最重师生情义,对您很挂念,您若到场,他老人家会欣慰的。”
可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左一顶右一顶的帽子扣下来,仿佛邱主簿不去就属于不识好歹了。
邱少隐脸色很冷,似乎不愿和林家有过多牵扯。
他沉默了片刻,才推辞道:“衙门事务繁杂,不便赴宴,他日邱某定会亲自登门拜见恩师。”
那人似乎早知他会这般推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说:“许博士此次回永昌不会久留,不出几日就会启程南下。林家在荆州有一山庄,正适合颐养天年,已经给许博士重修了一个大院子,随时能去住。这一去,怕是再无相聚之日了。”
看来,今日请不走邱主簿,林家还大有不肯罢休的意思了。
说来这位许博士,在永昌也有一些声望。
听闻,当年也是个颇有才气的人,只是运道不旺。
他大半生的官途起起伏伏,三进三出国子监,后在林家族学教了五年,颇受敬重。
去年好不容易快熬到祭酒的位置,却突发恶疾差点踏进了离世。
最后,他只好称病辞官,举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也算是功成身退。
徐道仁与陆平皆被姜宴清悄无声息的清理,府衙大半老衙役也被安排到不太重要的位置上。
如今姜宴清已让林府等族心生忌惮了。
林家这次借着宴席将人请过去,必定不单单是叙旧之意。
他们怕是想通过邱主簿窥探姜宴清接下来的动作。
沈缨不动声色地看向姜宴清,他神情寻常,嘴角牵着淡淡笑意。
待那位管事闭嘴后,姜宴清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尊师重道乃是为人之本,府衙事务也不必急于一时。既然许博士亲自相请,万万没有推辞之理。”
“多谢大人体恤,既然如此,就劳烦管事带路吧。”
邱少隐似乎也在等姜宴清的态度,听到这话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和姜宴清不同,他此时还不能与林府闹僵。
邱少隐转身要走时,忽然又想到什么。
他停下脚步跟沈缨说:“这几日辛苦沈仵作,半月前,你向邱某讨要的那罐茶,当时所剩不多。”
“我家夫人昨日才让家仆送来今年的秋茶,她出自龙游雷氏,最擅制茶,特意挑了一罐女君子茶,已经放在你书案上了,闲时便煮来喝吧。”
沈缨脸上的讶然转瞬即逝,很快笑了起来,“那我可是占了大便宜,多谢邱主簿割爱。”
邱少隐点点头,又向姜宴清行了一礼就往衙门外走去。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原本孤立的黑云团被风催促着聚成一团,显然会有一场大雨。
宴无好宴,天无好天,真不知邱主簿这一遭能否顺利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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