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邱少隐走后,姜宴清面上并无波澜。

他并不怕邱少隐背叛,也不怕旧案重查的事泄露。

“沈仵作辛苦,旧案卷宗已全数理清,本官选出几个案子,鹿鸣宴后便开始重新调查。你这几日务必将这些案宗记牢,案件时间久远,很多案子只剩尸骨,还需你挖骨重验。”

“是。”

“府衙明日无事,你可鹿鸣宴后再来。”

“是。”

沈缨又点点头,利索地将自己抄录的几页纸塞到怀中。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姜宴清说道:“邱主簿那边,您真的不管么?”

姜宴清望着她,反问:“为何要管?”

“邱主簿出自林氏书院,本来也算林家嫡系,如今却以大人马首是瞻,林家怎会容忍他成为大人的臂膀。今日这宴,分明是鸿门宴,大人,若不想失去助力,还是想法子将人召回吧。”

姜宴清淡淡一笑,一副大局在握的泰然,“邱少隐若连这种场面都无法应付,怎堪重用?沈仵作,大雨将至,路上小心。”

他言罢,起身向外走去。

他一走,无奇便进来了,冷冷地往地上一杵,就这么抱臂看着她。

沈缨一不怕和人辩驳,二不怕同人打架,最怕无奇这种路数。

她快速将屋内的东西规整到暗室,再将暗室锁好,交还钥匙。

随后她便站在旁侧等着。

无奇将屋内又扫了一遍,关紧门窗,重设了机关,见她还在那站着。

于是,面色不善道:“还不走?”

沈缨看着他,问:“你不走?”

“什么?”无奇皱眉看着她。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棺材脸上露出几分讥笑。

末了,无奇十分讥讽地吐出一句话,“大人的车架凭你也配坐?自己回去。”

沈缨脸色难看,有愤怒,也有难堪。

她只是以为姜宴清叫了无奇进来是要送她回去,却被这般讽刺。

但无奇不是无赖瘪三,不可能让她挠成大花脸,他只会一鞭子送她上西天。

只是,她很不高兴,不高兴就得讨点什么。

于是,她快步走到门口,只一个拿伞的动作便已满面泪痕。

她看了眼在外巡视的衙役,又羞又气道,“大人莫要太过分了。”

“虽然我只是个小小仵作,您也不能这般欺辱于我。衙门重地,您还说什么滚来滚去的浑话,若是嫌府衙清苦,自去芙蓉巷享乐就是了,在这里发什么威?”

“你……”

“臭男人,就该天打雷劈。”

沈缨擦了擦眼泪,呜呜咽咽地转身跑出了衙门。

只剩下无奇冷冷地立在门内,而衙役眼见情形诡异便识趣地跑开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无奇脸上闪过一丝懊恼,随后走到门外,低声道:“属下惊扰公子。”

姜宴清手上握着书卷,淡笑地着向花坛中被拔秃的一片红芍药。

那是他特意嘱咐衙役采买回来的。

听闻沈缨是摘回家给妹妹做花冠,真是什么便宜都敢占。

他看向无奇,说道:“何必惹她,惹了又骂不过,还不能杀,何苦来哉。”

无奇低着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她一直在黑市暗查公子,并向霍三传递消息。杜鸾的身份她也查到了眉目,还知晓杜鸾与蓉娘的一些旧事,若她威胁杜鸾和她联手,怕是会坏公子的事。”

“徐道仁藏起来的这批案宗,她和霍三或许早就查到了,却不敢动,而是借大人之手重查旧案,说不定,这主意就是那师徒透露给徐道仁的。”

“此女年纪虽小却诡计多端,唯利是图,一旦寻到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向您挥刀。只有让她怕,怕到不敢轻易生出二心。”

姜宴清进屋从某个暗格后取出一个卷轴。

他指尖在绢布上点了点,说道:“各取所需的交易才长久,不必思虑太多。”

“是,那邱少隐……”

“鹿鸣宴在即,林家不会出手的,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是!”

就在姜宴清嘱咐无奇去做事的同一时间,沈缨则去了凶肆的周氏租赁行。

今日铺子里就周掌柜一人。

沈缨进去时,他正在做灯笼,是个大红的八角灯笼,八面八景,都是精致的绣品。

旁边还有才做好的兔子、小马、狗等动物形的送魂灯笼,多用于早夭之人。

周掌柜制灯笼乃是永昌一绝,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他的灯笼就比别人的圆,绸面也比别人的平整。

丧事用红灯笼很少见,沈缨看了两眼。

周掌柜描完最后一笔,揉了揉手腕,说道:“临县的一位老太爷,逝世时已一百一十九岁,子孙和睦,富贵满堂,说这是喜丧,走灯那日要提红灯笼。”

他说完将那灯笼郑重地放在一旁,看着沈缨说:“阿缨有事?”

周掌柜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又极爱品茶。

他自刑部辞官后便去了南方游历,在南疆、湖广、南诏等地逗留了许多年,还亲自去茶园采茶。

沈缨今日来找他,是想问问邱主薄送她的那罐茶叶有什么名堂。

她想了想,才笑着问:“周掌柜,您可知这是什么茶?”

周掌柜闻了闻旁侧散碎的茶叶。

又从其中一果腹内取出几根茶叶放在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覆盖在上层的茶是上等山茶。而这中间的几颗茶果,却是南诏长洱茶。哪儿来的?你们去偷还是去抢了?这可是稀罕物。”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她和王惜。

沈缨失笑,摊着手说:“我偷茶干什么,有那功夫还不如去盗墓,或许能挖出些值钱的古物。怎么,这茶很有名?是一位朋友赠的,这茶有什么说法?”

周掌柜搓了搓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又嚼了几根茶叶。

他仔细品了品才说:“此茶确实金贵,如今怕是只有一些大族存着点货了。十年前,仅有的一座千年古茶园着了火,火势太大,蔓延整座山林,茶树几乎绝迹。”

他找了茶壶和火炉,竟开始煮茶了。

他一边娴熟地煮茶,一边说:“此茶产于南诏,茶树生在绝壁之上,采摘不易。采摘后炒熟,再放置于一种果壳之中,那青果如婴孩拳头大小,饱满如珠,每年七月采摘,挖肉,填茶,晾晒,封存。”

“最讲究的就是所有制茶过程全由妙龄少女完成,陈茶表面生霜,味道醇和,还有理气之效,茶香与果香交融,唔,精妙绝伦。”

“这茶适合女子饮用?”沈缨忽然问。

“女子饮此茶确实不错。”周掌柜往滚水中放了茶叶,说道:“当年去南诏游历时,茶楼十两一壶,老夫只分到一碗茶,当时也只是粗浅地打听了几句。”

一罐茶市面上绝迹的极品茶。

邱主簿赠她此茶有什么含义吗?

沈缨眉心紧皱,她实在想不通邱少隐走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撒谎说她和他讨过茶?

沈缨兀自想了半天,又不死心地问:“除了茶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传闻?”

“传闻?”

周掌柜蹙眉想了想,说:“你不关心茶,倒是要听传闻?”

“好茶我又喝不起,倒是能听听传闻,还长一番见识。您博闻广识,就给我说说吧。”

周掌柜挑了挑眉毛,笑了一声,夹起一根茶叶说:“一说,这茶林有一种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毒蜘蛛一直守护茶树,那东西在树间织网,会毒死栖息在上面的鸟类,让它们成为树肥。”

“不过这传闻定然不能当真,哪有那么大的蜘蛛?还守护茶树,若这般聪慧那都能成精了。”

“二说,这茶林有山神守护,有月神滋养,所以,这里的采茶和制茶的人,一贯是少女和少年完成。这种惯例在南诏茶园古已有之,距今有千年传统。”

“最早时候,茶园会建造茶祠供奉山神与月神,我游历至南诏还去茶祠看过,十分壮观,有塔有院,祭祀丰富。现如今接通了西南商道,有不少外地商客混入南诏茶市,当地的繁文缛节便被舍弃了不少,一切只为赚取利益为主。”

“只是这茶童茶女采茶制茶的习俗还在,有此噱头,那些中原的富贵人家就更爱此茶了。”

沈缨点点头,说:“这我倒是知道一些,当年家中实在艰难,我还想过去南诏做茶女,虽然路途遥远,但也比跟着霍三成日在死人堆里强。”

“去南诏做十年茶女便能换五十金,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周掌柜看着她说:“也亏你没去,茶童茶女当下确实能拿到银钱,也有府衙作保,但你见过几个从那里回来的人?”

“凡我知道的人中,十年后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两成不到的人。而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尚不可知。他们回来后,可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出门。”

“只是这茶市利润丰厚,大的茶商与官府和商会关系密切,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是我等轻易能查到的。你若想查,千万要小心。”

“好,谢谢您提点。”沈缨点点头,接过周掌柜递来的一碗茶水。

醇厚滑爽,清爽通透,茶香中混着果香,回味甘甜,汤色橙红明亮,确实是好喝。

邱主簿给了她这么大一罐,市值百金。

沈缨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和邱主薄的交情来说,他并不是真心要给她喝的。

难道是暗指,南诏茶商有不妥之处?

可他何必说谎?

若真的察觉到不妥,待从宴席回来后再禀告姜宴清不是更好?

他何苦要同她一个小小仵作打这个哑谜?

……

沈缨闻着茶香,视线却落在远处火炉上。

炉火在茶壶底下慢慢烘烤着,水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

火、水、茶,这三者就好比永昌官府、南诏茶商以及永昌商会。

三者相辅相成,各取所得,形成一个稳固的盟友,让南诏的茶在永昌乃至大唐各部都渐渐有了名声。

外人只觉茶好价高,却窥不见半点隐秘,也无法插足其中捞捞油水。

不用说,官府必定是吃过南诏茶商的好处。

自从永昌打通了古茶道,贯通南北,吴家的商船将南诏茶引入永昌茶市后,有很多永昌商户都和南诏茶园有了关联。

大商户或是在那里买下茶园自家享用、或是收购茶叶转卖至北方。

这中间一道道文书都是官府来做的,譬如水路码头通关文书、货物检查、登记造册、茶工雇佣等等……

主簿在县衙中掌付事勾籍,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之事。

邱少隐是不是用府衙的印信做了些不正当的事?

如今东窗事发,所以有人要对他不利?

沈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寻思着,回去要向姜宴清禀告一下自己的猜测,让他早些提防邱少隐。

见识了姜宴清的能耐,她如今也不敢藏私,反倒还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查获一些他们尚未查到的消息,以此换来在姜宴清的另眼相待。

其实,她也在赌。

赌姜宴清能解决笼罩永昌百姓几百年的困境。

赌他能让官府明镜高悬,真正成为百姓的依仗,从而让普通百姓也有出头之日。

而不是如今这般,事事被大族左右,百姓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泥沙,浑浑噩噩,任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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