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周氏租赁行之前,沈缨又拿出王惜画的一卷美男图。
那是她们偷偷潜入大浴堂画的,十幅一卷,一卷可卖五两,若是卖得好,还可以寻印坊印制一些,虽不及手卷贵重,但卖得多了也能分一些银钱。
这些是周掌柜这边的洛阳客商去年秋日定下的,他这边总有一些奇怪的赚钱门路。
“王惜画技又精进了,笔画转合之间颇有吴供奉之风骨。笔迹磊落,笔势圆转而衣服飘举,似有风动。傅彩清雅,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精细中又有豪放之气。啧啧,这王惜若在画技上专研,少做些乌七八糟的事,定然自成一家。”
“哎,王家虽不声不响,可对后辈要求从未疏忽,子女皆习六艺,不像林氏,雅得过头了。这几卷美男图若卖到长安城,那些贵妇千金怕是得寻个宝盒藏起来。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连浴场都敢进?”
沈缨笑了一下,颇有些回味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美景怎可困于层层布料之中,岂不愧对天赐?再说,我们又不犯法。我先走了,您这里若有其他来钱的门路,及早告诉我。”
“啧,财迷心窍。”
周掌柜抬手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随后又粗鲁地扔给她几个锦鸡毛扎的毽子。
毽子上的毛色极为鲜艳,正适合小兰在家里玩。
沈缨将毽子仔细收好,向周掌柜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她先去市集买了些米面鱼肉,又坐了回村的牛车,赶在大雨前进了家门。
饭后,急雨混着雷电似乎要将屋顶砸塌,沈缨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就回到屋里。
小兰则和沈信在练字。
她这几日已经能把沈字写得工工整整,还能背几首酸诗。
大概有王安作比,写的分外刻苦。
没有小兰的吵闹声,屋子里异常安静。
沈缨坐在窗口,借着烛光看着先前抄下来的案宗。
经过她多日观察,姜宴清要查的第一案应该就是赵悔被杀案。
一来赵悔胞姐一直催促查案。
二来,此人曾在林家书院读过几年书。
赵悔虽不成器,但赵父给林家书院捐了不少银两。
而且赵悔私下与林家几位公子也有些交情。
恶霸再坏也是爹生娘养,也是一条人命。
官府可审判他的罪孽,但也得为他的枉死作出交代。
何况,那杀人者手段残忍,抽经断骨,后又焚尸,作案手法娴熟,又会隐藏踪迹。
若这只是私人报仇倒也罢了,一报还一报,这仇怨也就了结。
但杀人者若是个嗜杀的人,他就一定还会杀第二、三个赵悔。
“咔嚓”外头又是一阵惊雷。
老人常说,天降雷电是在劈妖邪。
沈缨忽然想起周掌柜说的守护茶林的蜘蛛精。
她又想到邱少隐,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宴席间的争锋?
若所有人对他发难,他又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站在姜宴清这一边?
还有那罐贵重的长洱茶,他到底有何暗示?又为何选择她?
沈缨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搅得心烦气躁。
她计划着明日雨停便去黑市走一遭,花些银钱去打听一些关于邱少隐的消息,邱家是颇有名声的茶商,此举或许有什么深意……
她不想被这人牵住鼻子,这次是赠茶,下次又是什么?
若哪日她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那他会不会联合人将她灭口?
第二日上午,雨势变小,但依旧未停。
家里的房顶漏雨,沈缨和大哥爬上屋顶补窟窿。
但屋内的潮气一时半会散不出去,他们索性都挤到父亲那屋子说话。
一直到午时,雨才彻底停下,云层变淡漏出后头的光来。
天气虽不算转晴,但潮气渐渐退了。
沈缨好不容易有时间在家里待着,便早早熬了羊肉汤,放了杂碎和骨头,又撒了胡椒粉,味道浓郁飘香。
她还烙了酥脆的芝麻饼,面里和上油酥,揉的时候,多叠几次,烙熟后酥酥脆脆,十分可口。
天冷时一家子围坐一起吃点热乎汤食,说些旧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幸事了。
一月前,她哪敢想象还有如今的光景。
如今,她是万分知足,万分珍惜了。
姜宴清派人送来消息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说小兰四岁时候的趣事。
说到有趣的地方,沈缨已经笑趴在了食案上。
那衙役站在门外有些踟蹰,似是不好开口。
沈缨揉了揉脸,脸上还带着没落下的笑意,走到了门外。
“沈仵作,邱主簿他,他死了,被人砍了头。”
那衙役急促地说了一句,脸色煞白。
“什么?”
沈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不可置信道:“你说他,他被杀了?”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家居然真敢下手?
那衙役抹了把汗,低声道:“他被人砍下了头,身子也不知在哪,头被扔在了家门口。辰时刚过县令便带着杜鸾去清风阁查了,但是听说,还没找到邱主簿的那半个,半个身子。”
沈缨震惊不已,扔下碗,骑马赶去府衙。
姜宴清他们都回来了,看样子没什么进展。
杜鸾沉着脸在看一张清风阁的内室布局图,旁侧还有一张永昌的地域图。
道路、水路、山林都画的极为精细,画中详细标出了清风阁周围的道路。
无奇站在姜宴清身侧,正翻着一叠证词说:“共八人在席,除许博士外皆是邱主簿在林氏学院读书时的同窗,戌时宴席结束,宾客相继离席。”
“邱主簿是最后走的,和林家二房公子林玉泊还有一位张姓公子一道出门。”
“林玉泊现在还昏迷不醒,只那张公子说邱主簿似乎家中有事,是骑马走的。但邱夫人却说昨日家中并无要事,也未差人去清风阁寻人。”
他说完又拿出清风阁掌柜昨日的记事簿子,翻开昨日的记录,“昨日宴会,林玉泊与许博士最先到场,由林玉泊做主定下清风阁内院的君子亭。君子亭是清风亭甲字一等的宴客亭,带有凉亭,临水而建。”
无奇边说边指了下地形图,在清风亭的位置上点了点:“清风亭,环境上佳,席间共有四个酒博士伺候,但那四人多数时候留在院门外,所以他们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据他们说,隐隐听到席间有一阵吵闹,但没人受伤。宴席散后,他们便进去洒扫,并未看到尸身和血迹。”
沈缨放轻脚步走进去,静静地立在书案前听他们说话。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随后指着清风阁内的一处小亭:“有刀痕”。
杜鸾取了一支笔在君子亭的布局图上点了几处:“柱子、石案上确实有几处刀痕,但这般力道的刀力,并不足以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齐齐砍下来。”
“那把刀我也见了,和刀痕相符,只是刀锋很顿,平日也只是用来演武,不是能砍头的东西。”
他脸上神情难得认真,皱眉道:“即便有人天生神力,能将人头砍下,那血迹呢?”
“断颈时血流如注,血迹呈喷溅状,亭子外的土地、砖缝、木缝亦或是花草上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那个地方太过干净,而雨水是冲不了那么干净的。”
杜鸾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镂空的香熏球,轻轻地摇了摇,“纵然能清洗干净,但是逃不出赤龙的鼻子。”
沈缨在黑市听过这种东西。
赤龙是一种蛊虫,像小蛇却长了蜈蚣的腿,通体赤红,价值逾百金。
通常人买不起,即便买得起也不见得会养,甚至还会触碰大唐律法。
杜鸾仗着有姜宴清做靠山,手上还有些人脉,倒是养了一只。
这种蛊虫嗜血,一旦食了人血,就会更加厉害,用它搜证着实事半功倍。
姜宴清看了眼那只香熏球,警告道:“不可作为他用。”
杜鸾点点头,仔细收了起来,随后又道:“君子亭临湖而建,只有一个出口。当晚守着四个酒博士和各府侍从,若凶手出逃,不可能无人看见。亭周遍种竹桂,低矮处则布置假山石和花草丛。树后有高墙,高近一丈。”
“眼下,湖中和墙周每一寸,我们都搜过,却未发现丝毫痕迹。头或许能藏在身上带出去,可身子呢?”
姜宴清靠向椅背,他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但面上依旧淡然自若。
室内一时之间变得格外寂静,姜宴清静静坐着,眉头微蹙,旋即舒展开来。
“无奇,再去探。”无奇抱拳领命后,便只身往外走了。
末了,姜宴清看向沈缨,言简意赅的说,“辰时,邱夫人到官府报官,说邱主簿被杀,头颅被丢弃于邱府门外,身体却不知去向。”
他说着便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对她说:“过来验。”
沈缨心中五味杂陈。
她昨晚因为琢磨邱少隐、姜宴清和林家的事做了一夜噩梦。
本还想着见了邱少隐必定要仔细问问,她倒要看看这人在耍什么花招。
可他竟被杀了。
沈缨走到木台前垂眼看着邱少隐的头颅。
邱少隐平日极为讲究,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浅青色官袍上连一个褶子都没有。
那般体面的一个人,如今,却是死无全尸……
沈缨闭着眼呼了口气,才开始验。
她熟练地查看头颅,采集头发、耳朵、鼻孔等部位的沙粒、污泥,这些显然是因为头颅被扔到泥污中沾上的。
她仔细看了看口内,有酒气,内壁完好未见毒斑。
头发上沾染了一些东西,她取下来放置在白瓷盘中,又闻了闻,发间有股怪味。
待一切痕迹全都检查妥当,毫无遗漏后,她便开始清洗。
随着泥污洗净,沈缨在头颅面部和脖子上发现了几处奇怪的伤口。
在左脸颊、左脖子上有三处动物爪子挠伤。
右脸、额头则有擦伤,多是摔到石子时蹭到的伤。
这些伤藏在泥污后,这说明在邱少隐的头被扔到家门前就有伤。
难道是邱少隐骑马时,在半路上摔倒过?
她又将头发全剔下来,细细验了一遍头皮。
沈缨在纸上记了几笔,状如鬼符无人可识,那是她和师父创的暗语,以防别人窥视。
她有几处疑问,还得再想想。
沈缨记录完后,看了好一会儿,才对姜宴清说:“伤口发白却无腐烂之兆,头颅也无肿胀,这说明头颅并未在雨水中浸泡太久,不会超过半日。昨夜天气凉爽又有风,按伤口之状,最多不过四个时辰。”
“所以,邱主簿应该是亡于今日子时至丑时之间。他在活着的时候,被砍下头颅。凶器极为锋利,头颅断口平滑齐整,无斜角,无反复劈砍的痕迹,应是薄刃,且凶手前后只用一击。”
“由此可见,杀人者必然是极为有力或是习武之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