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点点头,见沈缨眉头紧皱,没有先前验尸时信誓旦旦,于是问:“还有何发现?”
沈缨迟疑道:“我怀疑,邱主簿是死于野外,而且周围应该有灌木杂草。您看这些伤痕,还有在他发间沾到的草屑。”
她指了指几处痕迹,继续道:“这种伤痕,是被树枝、草梗划的,而他发间的这种草屑名为莲蓬球,是野外杂草。而清风阁一草一木皆有下人打理,绝不会允许此物生长。”
“永昌的城内街道也不会有,这种草若成片生长,成熟时会有细毛飞舞,对人口鼻不利,故而一旦有此物,人们就会清除。所以,他不可能在城中沾在身上。”
“邱主簿生前必定去过野外。”
姜宴清垂眼看着她手边张鬼画符,淡声道:“继续。”
沈缨看了他一眼,斟酌道:“论理,仵作不该妄测,如此会影响大人查案。”
姜宴清却不在意道:“无妨。”
沈缨点点头,用一根木棍挑起一缕头发,递到姜宴清跟前,“我在头发上闻到一股野兽唾液的味道,也观察了头皮和面容还有脖子上的伤,只有头皮上的几处伤是咬伤。”
“这就十分奇怪,假设真的有野兽曾经碰到头颅,怎么没有啃食面部而是咬了头皮?”
“野兽……”姜宴清听得认真,似乎被野兽两个字引起某些猜疑。
沈缨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犹疑道:“从口、齿大小推断,至少是成年犬,亦或是豺狼,但啃咬力度不大。”
正说着,无奇大步进了验尸堂,神情紧绷地说:“大人,有新消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形图铺在空置的木案上,指着用木炭标记的地方说:“刚刚黄县尉派人送来消息,他带人从清风阁到邱府沿路搜索,河道也打捞了,依旧没见到邱主簿尸身。沈诚现在带人在街上询问,查看昨夜是否有百姓看到疑凶。”
他说完又拿出一个信封。
姜宴清接过信却未打开,而是说:“林玉泊醒了?”
无奇点点头,说:“吐血昏迷,柳无相连夜入府救治,一个时辰前才醒。”
见沈缨有疑惑之色,姜宴清便说道:“此宴,是林家二房长子,林玉泊所设。”
林玉泊?
沈缨回想着这个人,他在林家位置并不显。
他是林家二老爷的公子,玉字辈,比林玉泽仅小了一岁,是妾室庶出。
这人三年前考中秀才,在林家族学中教授功课。
同年又娶了永昌另一个家族,船王吴家的幺女,而吴家经营着永昌最大的船行。
总的来说,林玉泊其实比林玉泽要出息几分,成家立业都已经齐备了。
当初沈缨去林府威胁林玉泽,进门不久就看到二房的一对兄妹争执。
而这对兄妹,正是林玉泊和林婉柔。
此人行事比林玉泽收敛,不怎么出风头,那一日也是他一直阻拦林婉柔不让她闹事。
他确实和邱主薄有点同窗情谊,但也没听着有什么深交。
至少她从未听过邱主簿参与林玉泊设的宴,诗会就更少了。
这次执意请邱主簿,或许也是林府掌事之人授意。
通过邱主薄,不但能试探姜宴清态度,还能挑拨他们二人的关系。
而姜宴清听到是柳无相登门看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大概是知道柳无相只会说一些林府让他说的话,事实不见得如此。
无奇眉心紧促,又继续道:“林玉泊说邱主簿当天夜里,本来是和他在清风阁外告别,说到一半忽然接到家里送来的消息,随后向清风阁租借了马匹,急匆匆离开,他隐约听见是邱家公子生了重病。”
“重病?”姜宴清忽然问。
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说:“邱夫人过来报官说,辰时她本来要带孩子们去西市看外域杂耍,这才在家门口看到邱主簿头颅。”
“前日确实有个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在西市表演,邱公子若是夜间重病,怎么能出门玩耍?”
姜宴清说话时,面容沉了沉,似是想到了什么。
“大人是说邱主簿昨夜并未归家?”无奇问了一句。
沈缨闻言道:“邱主簿还有位外室,外室的孩子也是位小公子。”
她虽没见过那位外室,却见过那位小公子。
邱主簿带他在书行购置昂贵书籍与笔墨,却对长子不闻不问。
同样是读书写字,那长子只能寻些坏了的纸练习,或是抄书回去看。
最令人惊异的是,邱安是兄,却得向庶弟行礼问安。
那一幕,即便过去许久,都让沈缨记忆犹新。
所以,能因为生病而让邱主簿急慌的,必定是那位外室的孩子。
姜宴清扫了她一眼,说:“你见过那位外室?”
“这倒没有,邱主簿为那外室购置的宅院是独门独院,周围住户不多。那外室从不出门,县衙内这么多人,却无一人未见过其样貌。”
“邱主簿对家事有所避讳,所以,我也不想窥视他的家人,对邱夫人和那外室并不熟悉。”
姜宴清用指腹轻轻敲打信封的边沿,淡声问:“林家作何反应?”
无奇思索片刻,说道:“林家此次未有丝毫阻拦。黄县尉带人到林府问询林玉泊,林家主亲自陪同,并将当日伺候的下人全部招来问话。”
“方才来送信的也是林家主身边的大管事,他说明日便是鹿鸣宴,四海学子齐聚,林府无暇他顾,但如果官府需林府相助,定然不会推脱。林府与大人一样,惟愿永昌太平。”
姜宴清闻言极浅的笑了一声:“林家的意思是,让官府注意分寸,不要因案子毁了鹿鸣宴。”
他说完又看了眼木案上被白布盖着的头颅,眼神晦暗不明,沉声道:“沈缨,你随本官去。”
沈缨怔了一瞬,旋即明白姜宴清说的是那外室处,连忙称是。
说来也巧,邱少隐安置外室的宅院,就离先前查到的冯华那处旧宅院,只隔了两排屋舍。
这一带本就人烟稀少。
前几日还因荒宅死人一案惊动官府,这下又搬出去几户。
此时分明是午后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坊内却静的落针可闻。
也不知是不是离凶肆太近,一进坊便有种古怪的阴凉。
马车停在巷口,沈缨跟着姜宴清往那外室的住处走。
巷口有几棵老松,因无人修剪打理,长的肆无忌惮,黑沉沉的盘踞在巷口。
最深处的那户,门墙应该是年前刚翻修过的,有树木枝杈从院子里伸出来,枝头坠着一串串红果,大门上挂着铜锁。
“去敲门。”
大概是觉得男子不便贸然进入一个外室家中,姜宴清自下车后就同无奇走在后头。
他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沈缨指了指锁,疑惑地说:“上了锁。”
姜宴清依旧看着那院子,说:“敲。”
沈缨没有再问,依照吩咐上去敲门。
她走近后听到院内有些动静,于是重重叩门。
“哐哐哐”叩了几下。
大门被震的咣当咣当响,可门内的人却迟迟不来开门。
沈缨耐着性子又敲了大概十几下。
“何事?”
竟是旁侧的一户人家开了门,从里头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
她手臂上挽着一个篮子,放着一些瓜果。
但沈缨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寒光。
那寒光就藏在一棵青菜之后,应是匕首一类的锐器。
妇人相貌端正,衣着整洁,略瘦但并不羸弱,肤色偏黑,眼睛狭长,唇线很重,面相有些凶。
她一直走到外室这宅子门口才停下,警惕地盯着他们问了一句。
沈缨微微蹙眉,指了指身后的宅子:“邱主簿的妾室,是否住在此处?”
那老妇闻言将沈缨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神情戒备又冷漠,随后越过她的肩看向姜宴清,触及他的官服,眉头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是,找我家主子何事?”
沈缨和那老妇身量相当,她走近了两步,警惕着篮子里的锐器。
她和那老妇视线相对,沉声道:“这是姜县令,官差办案,开门。”
那老妇动也没动,依旧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前,皱眉看着她:“姑娘若有事便去县衙寻邱大人,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近来从不出院,不便奉告。”
沈缨不愿为难一个老妇人,但也不想和她在此起争执。
于是便不作迂回,直入主题:“昨夜戌时,邱主簿接到你家主子的口信,连夜冒雨前来,却在途中遭人截杀,身首异处。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疑凶。”
“如今,县令大人亲自来查问,你却在此阻拦,是何用意?”
“老奴不敢。”
沈缨一直观察那老妇的神色。
她听到邱少隐被杀的消息时眼神中快速闪一道晦暗不明的光,随即瞳孔微放,露出些许震惊。
那仆妇垂了头:“昨夜小公子生病,邱大人过来陪着他睡着了才走,那时已经近丑时。大人走时还好好的,怎会……”
按照查验头颅得出的结论,邱少隐确实死于子时至丑时之间。
而这老妇说,邱少隐离开时是丑时,倒也对得上。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邱少隐离开此处没多久便被杀了。
外室的宅子处在永昌城西北角。
而邱家是在城西南,骑马行程大概半个时辰。
各坊宵禁后大门紧闭,走大路必定会碰到看守坊门的士卒。
可问询士卒后,并未有人看到邱少隐经过。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沈缨回头看向姜宴清,两人视线相对。
她还未曾言语,姜宴清就对无奇吩咐道:“派人去芙蓉道查看。”
芙蓉道并不是城内的官路,而是芙蓉巷自己雇工匠修的一条南北纵向的独道。
路宽两丈,路长十里有余,几乎是条直路,只有一处弯道,是为了避让一处千余年的石碑林。
只因那巨石与石碑上刻着圣儒、哲人的浩瀚经典、秦汉文人的古朴遗风、魏晋墓志以及近朝书法大家的遗迹。
有不少学子会来此拓印或是就地临写,为方便他们,县衙还出银建了一座小亭。
芙蓉道两侧是杨树、梧桐、桂树等,低矮处有灌木丛,层次排布仿若士卒守卫。
路基铺得讲究,分铺两层,土下有碎石,夯实后平整又坚固,渗水也很好。
修路时两侧特意做了倾斜,若有积水就会流向两侧沟渠,所以,即便是连夜暴雨,道路上也没什么水坑。
此道本来是芙蓉巷专供来往客人走的,但后来经常会有急着赶路的行人偷偷走这条路,芙蓉巷索性也就不再阻拦。
单就这一点来看,芙蓉巷还是慷慨的,愿意为那些交困至极的人提供一些便利。
三年前,宵禁时这条路已经彻底不再拦人了。
所以,即便已经丑时,邱少隐也可以抄近道,经由芙蓉道回邱府,骑马最多只需两刻。
无奇迅速离开。
姜宴清走到近前,对那老妇说:“本官念及邱主簿颜面,未曾带衙役前来,你拦在此处,是想和主家一同到衙门受审么。”
那老妇抓着门的手指紧了紧,随后往里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将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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