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迅速回头,眼睛正好对上了一双丹凤眼。
而那眼里似有万千星辰,闪着细碎的华光。
与此同时,沈缨又闻到了那一股涌动的松墨香味,她的记忆便刹时活过来。
她想起初见时少年光风霁月的样子,想起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挡在她身前的人。
然后是第二次,在姜宴清大开文昌塔时候,他一身清朗,递给她一块白色手帕。
沈缨微微出神。
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的气味,都会让她心神震荡,像被引诱了一般,将每一处细节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见沈缨出神,那少年微微往前一凑,松木的香味愈发浓烈起来,牵绕在俩人间。
他噙着浅浅笑意,低声问:“没有打扰到你吧?”
沈缨看了眼院子里,吴氏已经离开了。
“忽然有些头晕,竟昏倒了,若不是公子过来,我还倒地不起呢,多谢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花瓣草叶,面不改色的编了个幌子。
“用不用为你寻个医者来?”那少年温和地说。
沈缨摇摇头:“前面正在讲学,公子不听先生讲课,绕到女眷内宅做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敌意,那少年愣了一下。
随后他笑容更深了些,眼尾折出很淡的一条线,沿着眼睛轮廓延伸出去,让他的眼神更为深邃。
这种深邃令他的少年气,比同龄人多了几分韵味。
他向后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手中拿着四五本书。
“此处是林府竹园,不算内宅。”
他的声音温润,没有在意沈缨的敌意。
他含笑解释了一句,“先生讲得精彩,但我学艺不精,只能解其一二,所以到书楼借些书本。”
“林府书楼乃永昌最大藏书处,今日借书可供抄录,姑娘家中若有学生,可以让他去试试。”
沈缨盯着他看了许久,见其神情坦荡,言辞诚恳,于是放下了几分戒心。
她笑了笑,也跟着他的话头说:“原来这就是林府竹园,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那少年双目含光,嘴角牵起柔柔的笑意,轻声说:“听闻这里的竹子养了五六百年,是做竹笛最好的材质,吹出来的声音也比寻常竹子更为悦耳。竹园的春笋还进献了内廷,受贵人喜爱,林府果然人杰地灵,养得竹子都比别处好。”
她环顾周围,这才留意到此处景色。
确实是到了竹园外围,跨过拱门就能进去观竹了。
她收回视线,又看着那少年,随口问,“公子似乎对林府很熟,是林氏族人?”
那少年点了点头,眼睛倒映着树叶间的碎光,显得分外明亮。
他并没有丝毫遮掩,坦诚道:“林府旁支,无名小卒,你叫我林默就好。”
沈缨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而是看了眼来时的方向,“鹿鸣宴是学子间盛事,公子去认识几个名士也好,为来年科考做准备。”
顿了顿,她又说:“即便不是科考,出去游历时也有朋友可以走动。我出来许久了,不好在此处逗留太久,免得令主人家为难,告辞。”
“告辞。”
那少年微微颔首,率先转身离去。
秋风穿林而过落在他单薄的背影上,素白色的袍衫被吹起,显出清瘦纤细的少年骨相。
沈缨又闻到了那股氤氲在空气中的,悠悠的松木香味。
周围竹林成画,而他便如画上一笔飞白,不着一色,却令人过目不忘。
沈缨看了片刻,转身离去,她记得路,很快便回了亭子里。
此时,学子开始游湖。
每有人做了好文章,就会有人大声诵读,周围人会品评,再评个高下。
她垫着脚向对面望了望,在不远处一个宽阔亭子里看到姜宴清。
他和县内几个大族家主和几名州府官员,围坐在巨大的圆形石案前。
亭子里十分安静,偶有交谈,也很克制谦让。
吴氏之后再没回来,传信说身子不舒服。
她本就低调,故而也无人在意她去留。
沈缨其实已经猜得出她是怀有身孕了。
大概是先前林婉柔的死给她留下不好的回忆,吴氏极谨慎,显然没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不管是林玉泊还是那些侍从,都没发现。
可惜,沈缨也没法去探望。
之前在林家闹过一场,虽然不算她的罪过,但整件事若非她参与,林大夫人也不会被休回娘家,林婉柔的事也不会闹的人尽皆知。
所以,她若说慕名拜访二少夫人,理由太过牵强,一听就是另有图谋。
可惜了,若无林婉柔那次,她也许还可以找别的法子,向吴氏多问点事。
比如,邱主簿是怎么参与到茶市中的?林家和吴家是否在其中牵了线?
他在每场交易中处于何种地位?
比如吴家和林玉泊私底下还做了什么交易?邱少隐有没有分了一杯羹?
诸如此类的消息,她都很想探问一番。总之,她就是想知道,邱少隐的死,都如了何人的愿。
沈缨回到亭子里时,王惜已经挪到了最前面。
她正垂着头听身侧两个年轻女子说话,嘴角挂着一抹笑。
沈缨选了一处人多的地方,靠在一旁听这些人说话。
本就无甚墨水的脑袋,听到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更觉难受。
这些都是自幼精通六艺的女子,一会儿斗诗、一会儿比画,要不就是谈论女红、掌家之事。
这里头沈缨无一事擅长,听得昏昏欲睡。
她心里倒是期盼着这些人能打起来,或者只是争吵几句也行。
只是,文人自有文人的涵养,在“甚好”、“妙绝”声中,这些人拉着手,亲亲热热,竟然成了好几对闺中密友。
相比而言,她和一些挖尸人也挖了好几年,却连个点头之交都没有。
大家工钱一结,路上碰到只当陌路,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沈缨在众多女子中寻到了一位吴姓女子,听说是二少夫人娘家女子。
她在旁侧听了听,又插话问了几句吴家贸易。
听到吴家商船最近几年越发壮大起来,南至南诏,北至洛阳,西至外域,经营布匹、药材、茶叶、瓷器等货物。
那女子应该是随家中走过不少地方,十分健谈,也颇为傲气。
沈氏被林大老爷修掉,沈家家业从永昌撤走了大半。
而吴家顺势吞下来,俨然一副永昌新贵的样子。
她不禁又想起吴氏说的那些话。
吴家与林家二房是姻亲关系,邱少隐又与两家有交易。
如今邱少隐追随姜宴清,无异于叛离林氏一脉,甚至还挡了两家财路。
林家自诩文豪之家,行事总是要受些约束,至少得寻个好时机好由头。
可吴家本就是镖行起家,身上带着匪气,经营这么多年,人脉广泛,消息灵通,诛杀一个小小主簿不在话下。
沈缨将所有细节都串联起来,竟觉得十分洽和。
吴家有杀人理由,也有杀人的能力,如今,还差点东西。
证据。
姜宴清那边散了席。
他和一位五十来岁,身着浅绯色官服腰佩金带的官员并肩走出了亭子。
沈缨盯着那官员看了半晌,是五品官。
若是来自州府,那应该是刺史的佐官。
她眉心紧蹙,正思索间和姜宴清对上视线,他往这边走了几步,抬了抬手。
沈缨颔首,回身叫上王惜就往姜宴清他们方向走去。
她走到姜宴清身前,压着声音将林玉泊与吴氏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姜宴清,又说了吴氏似乎与人私下见面。
刚说完还没来得及退下,那位五品官员就带着一位女子走了过来。
当沈缨看到那女子面容时,终于想起这位五品官是谁了。
正是州府别驾阎通,是赵悔长姐所嫁之人。
五年前,赵悔被人焚杀于城外一座破庙。
发现时已成焦炭,只能勉强从他身上的配饰辨别出身份。
凶手极为老练,没留下丝毫痕迹,被县衙存为悬案。
赵氏当下便疯魔了。
她在府衙大闹一通后,被赵家主带回去关了一月,而又送到益州外祖家,之后便嫁给了别驾做继室。
别驾已五十来岁,据说极为宠爱小娇妻。
还为她向永昌县衙施压,定要尽早调查赵悔被杀一案。
邱少隐还未被害时,这案子一直是邱少隐与阎别驾这边周旋。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邱少隐是如何应付的?
反正,赵氏多年来没掀起什么风浪。
大概中间还有什么隐秘,沈缨觉得阎通这次来或许不是巧合。
沈缨的脚步放慢,认真打量起赵氏。
赵家兄妹相差两岁,俩人不仅都喜欢仗势欺人,还长的极像。
一样的吊梢眉、凤眼和深酒窝。
赵悔当年的皮相就不错,即便一身痞气,也不妨碍众多女子推崇。
当年匆匆一别,沈缨只记得赵氏娇艳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张扬浓烈。
只是当时年纪尚浅,远没有如今这般妩媚。
王惜看到赵氏时明显一顿,咬牙说,“这不是赵,赵恶霸的那个官夫人姐姐?她可不是善茬。阿缨,她瞪你呢。”
沈缨迎上赵氏的目光,神色未变。
她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沈缨还没起身就听着赵氏说:“夫君,姜县令未来永昌之时,这永昌县衙唯有邱主簿是个真心为百姓办事的官,其他人,不是偷奸耍滑,就是敷衍了事。”
“妾身阿弟的案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邱主簿奔走探查,怕是早就被人掩盖了。”
“这次旧案重查,妾身本还以为阿弟枉死一案能有些眉目,也不知是不是邱主薄碍了谁的路,竟被人害死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对姜宴清说:“姜县令,邱主簿被杀,那妾身阿弟的案子还会查么?”
姜宴清回道:“令弟的案子本就是要重查的,夫人放心。”
赵氏闻言,指着沈缨问:“她也要一起查案吗?一个屠户之女?”
沈缨站直身子,先是看了姜宴清一眼,随后回道:“回夫人,县衙仵作霍三尚未归来,民女随他学艺多年,此次暂代永昌县仵作一职,定会竭尽所能协助县令大人查案。”
赵氏向前走了几步,离沈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沈缨:“凭你?暂代霍三?”
“你不过是凭着这副水灵灵的皮相和柔韧的身姿,将霍三迷的晕头转向,对你万般顺从。你才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胆敢充当仵作?”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当年,你伤我阿弟,还怀疑我阿弟掳走你那朋友,连着纠缠了他半年之久,将我阿弟逼得有家不能归,这才遭了恶人的道,被人害死。”
“你如今说竭尽所能替我阿弟找凶手,谁知道,凶手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惜怒急,立刻呛声道:“血口喷人,谁缠着他?整个永昌谁不知道赵悔就是个恶霸,莲朵失踪前还被他强行带到马场……”
沈缨拦住王惜,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王惜与之论长短。
“王惜,不必说这些。”
沈缨打断王惜的话,往前走了一步,离赵氏半臂距离停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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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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