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沈缨并不在意赵氏发难,她面色淡淡地看着赵氏,语气与寻常无异。

她说:“夫人慎言,质疑我可以,质疑县衙行事便不妥了。邱主簿的案子,官府自有定论,结案之前即便是州府也无权插手,但,您可以随时差人来询问案子进程。”

“至于令弟,当年种种,早已死无对证,到底是我纠缠他,还是他屡屡威胁于我,您能说得清么?”

“我是县令大人亲自赐章的仵作,我的验尸之术,整个西南除了霍三外无人能及,如今在县衙效力也是各县长辈举荐。”

赵氏闻言不屑道:“举荐?前辈?不愧是芙蓉巷里混出来的人物,小小年纪,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寻常听到这些尖酸言辞她根本就不会在意。

因为再难听的话,她和霍三师父都听过。

孑然一身的男子和娇俏的少女,太多人编排他们了。

似乎不给这师徒二人加一道枷锁,就难以解释他们这些年是怎么相互依靠着走过来的?

她一向懒得理会这些。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这话刺耳。

她师从霍三,为了练胆子在坟地里过夜,在棺材板上吃饭,背过死人、进过古墓。

为了练下刀的准度,练臂力、练指力、练眼力,半分都不敢懈怠。

她受了多少罪,才习得这身本事。

而霍三从未因为她是个女娃就手下留情,极其严苛。

可是,总有人出言辱她。

沈缨脸色发白,甚至隐隐有些难堪,她不希望姜宴清也是这么想。

“沈仵作是州府十二位仵作联名写信向本官举荐的贤才。这位夫人,你若质疑永昌府衙,除邱主簿外无人能为令弟鸣冤,不妨将此事上奏朝堂,请陛下再为永昌加派人手。”

沈缨猛然抬头,就见姜宴清面色冷肃地朝赵氏说话。

他竟然在为她说话?

姜宴清随后又看向一旁的益州别驾,淡声道:“下官记得,阎别驾科考那一年是殿试一甲第五名,又曾在御史台任职,所作文章常被陛下称赞。不如,就由阎别驾执笔,上达天听,想必会事半功倍。”

阎通先前一直装聋作哑,也不知道是真的宠爱继室故而纵容,还是得了什么风声想借此机会试探姜宴清。

直到姜宴清说话,他才如梦初醒般说道:“内子无状,冲撞两位大人了,赵悔一案怎可惊动州府?姜大人爱民如子,自然会查明真相。”

姜宴清点点头,对阎通说道:“下官听家中兄长说阎大公子在边境的巴康县任职多年,此县贫寒,但大公子布宽惠之风,弘恺悌之化。”

他很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说道:“此次考核为优等,别驾不妨走动一二,荆州江陵县令似要调任,大公子正好补缺。江陵为南境要塞,江汉腹地,本官兄长为荆州刺史,诸事皆可关照一二。”

阎通眼神一亮,闻言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多谢九公子提点。”

竟然连县令都不称了,看来他对姜宴清的示好极为满意。

他又看了眼沈缨:“沈仵作放心,令师霍仵作在州府无人敢怠慢,赵悔一案还要劳烦沈仵作奔波了。”

那赵氏看向姜宴清,刚要质问,就被阎通揽住腰身掩到了身后。

阎通笑眯眯地看向姜宴清,说道:“都说永昌是西南的小长安,繁华祥和,本官也是第一次来,这次能代刺史大人前来参加鹿鸣宴,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四处走走。”

姜宴清却摇摇头,视线直直落在对面走过来的几人身上。

他神色隐晦,意有所指的说:“这次恐怕不行了,下官想请阎别驾一同主持邱主簿被杀一案。待案情结束后,下官再派人陪您在永昌游玩,尽地主之谊。”

阎通怔了一下,先前喝茶时,不是还说案子没查清么?

还不待详问,就听着身后有人问道:“邱主簿的案子有眉目了?”

随着问话声,众人都往声音处看去。

就见永昌的几位大人物以林家主林致为首,往这边走过来。

林致左手边是吴家主,右手边是商会会长,也就是赵氏之父赵家主。

他们后面则是其他各族的家主。

姜宴清背光而立,将林致身后的人都扫了一眼才说,“林家主,邱主簿一案,已抓住疑凶,还得尽早查问才行,本官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只是,案子牵连甚广,林二公子和吴家主须得到县衙走一趟。”

林致闻言道:“何须麻烦,既然姜县令要的人恰好都在林府,就在林家大堂议事便可。”

林致话中有讽刺之意,暗指姜宴清有意为之,故意扰乱鹿鸣宴。

但他又要表现大族风度,并未指责姜宴清要带走宴席上的人,而是冷冷地看向林玉泊。

却见他垂首而立,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副病后尚未恢复之相。

林致对周围的人行了一礼,拦下要辩驳的吴家主。

他坦荡道:“林家行事一向磊落,若真有德行败坏的子弟,林家绝不会姑息。”

吴家主面对姜宴清时,面上并无多少恭敬之色:“吴家亦是,姜县令想查便查。”

林致点点头,说:“姜县令,那就让在座的各位家主和四方来客、学子们做个见证。”

姜宴清行了一礼,说:“又要麻烦林家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姜宴清用了个“又”字。

上一次在林家大堂议事,还是林婉柔被杀的案子,那是林家内宅丑闻第一次暴露于人前。

姜宴清言罢便看向阎通,言辞恳切:“阎别驾,您曾在御史台任职,曾与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监察疑案,今又协助刺史理事,对刑讯查问之事颇有经验,可否留下主事?”

沈缨快速看了姜宴清一眼,这似曾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是徐道仁。

这一次则是阎通。

果然,先前那句关于阎大公子的消息不是白给的。

姜宴清的用意是在这儿,他要拉阎通入局。

阎通大约是在衡量利弊,眼睛向四周看了一眼,捋着胡子点点头。

他对站在一旁的林致说:“县衙之事本官本不该参言,但邱主簿乃朝廷命官,在州府辖下兢兢业业,从未有一丝懈怠。”

“他如今被奸人所害,本官今日得听听案子始末,待年末进京向圣上禀告时,也要向圣上道明其中缘由。”

林致连忙向阎通行了一礼,说道:“阎别驾真不愧是仁善之官,乃百姓之福。”

于是一行人随着林致到了林家的理事大堂。

林家正堂宽阔明亮,有股浓郁的沉香香气。

大概是林婉柔一案后整体都更换过,室内焕然一新。

但相同的场面,总会令不少人回想起月前林家婉柔被杀一案,只是当初主位上姜宴清手边的是徐道仁,而今换成了阎通。

有州府官员坐镇,至少林家无法借着各家族来施压。

此人的作用可比徐道仁大得多。

“沈缨,过来。”

沈缨立在门边,在听到姜宴清的声音后,她抬头看向已经坐在上手位的姜宴清。

他向她颔首,她愣了一下,才缓缓回过神来。

沈缨大步走到他身前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是本案仵作,站过来,看仔细。”

“是。”

沈缨站到姜宴清侧后方。

她摸了摸腰间的验尸工具,耳边回响着姜宴清的话,“你是本案仵作”。

所以,不必受人质询,不用跪地仰视。

她可以站在姜宴清旁边,光明正大的审视案情。

身侧有幽幽冷香传来。

沈缨缓缓吸了口气,挺直腰背淡淡看向大堂中央。

这一刻,她心底升腾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胸腔充盈。

这大概就是……尊严吧,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的坦荡。

似乎自记事起,她就常常站在别人的对立面。

被质疑,被侮辱,她不是在解释就是在躲避。

从未像今日这般,挺直腰身站在一旁,掌握着一点点惩恶扬善的能力。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落在姜宴清身上,顺着他的肩划到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微微张开,搭在矮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

紧接着,先前在邱主薄外室家中的那位仆妇,被衙役押了进来。

速度之快,就像是早早便侯在林府外了。

林致见状脸色又是一沉。

今日审理邱主簿被杀一案,林家、吴家、王家、赵家等大大小小家族的家主来了二十有余。

沈缨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划过,沾染上此案的人都在,倒是不必再一一传唤。

这些人里面大概有人,想要借机看看热闹吧。

可他们实在不了解姜宴清,他既织网就绝不是仅仅为了捕一只猎物。

待各位落座,姜宴清扫了眼窗外依旧围着的学子和宾客,向无奇摆了摆。

无奇冲门边的沈诚一摆手,几个衙役迅速上前,在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将林家大堂门窗全打开了。

这是要让所有人都来听了。

原本吵闹的人群,反倒因为姜宴清此举而安静下来。

姜宴清未曾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跪在地上的仆妇,“为何给邱主簿的马匹下毒?”

那仆妇看了姜宴清一眼,拧着眉说:“奴,未曾下毒。”

她倒是没变,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见什么畏惧神色。

沈缨垂眼看着她,竟有几分佩服了。

姜宴清似是早知问不出话来,转而看向正要喝茶的吴家主,“吴家主可识得此人?”

吴家主放下茶碗,仔细看了看那仆妇,摇头说:“不识。”

姜宴清点点头,“吴家繁盛,人丁兴旺,吴家主忙于族中事务,定然无法顾及此等微末小事。既如此,黄县尉,你便告诉吴家主,此奴与吴家的渊源。”

黄县尉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朗声念道:“徐芳,年五十又三,生于贵州叙永,永隆二年迁至南诏景谷,后嫁入安县一农户,以饲养毒物和种植毒草为生。”

“垂拱四年,徐芳毒杀农户一家,出逃至南诏罗兰部,躲入当地一个船行,正是吴家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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