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仔细整理了吴大公子和邱主簿的验尸笔录,全都呈到姜宴清案上。
姜宴清连夜送出一道密函。
三日后,吴家商队便被禁航。
紧接着蓬莱酒楼,因私设买卖茶童茶女的赌局而被查封。
而商会监管不力,纵容茶商在永昌行恶事,收回监察之权。
关于茶叶买卖的事宜,日后都要经由官府登录造册,商会不可再向茶商征收茶礼。
永昌驻守在南诏的官吏也被撤任,新任官吏由皇帝亲任。
因邱少隐一案牵连的事,如滚雪球似的,惊动了各大州府。
甚至朝堂上都开始议论西南部的商路和市集。
朝野动荡,永昌反倒寂静了很多。
鹿鸣宴还有好几日。
林家因果断切除与吴家联系,大义灭亲,举证有功,在此案中并未受多大影响,依旧按部就班地操办宴席。
所有的罪证都落在了吴家身上。
吴家知道大势已去,迅速将家族外嫁女吴氏摘出去,以保存家族香火。
就在这场乱局平定之时,王家广发名帖,邀各地学子至玉山书院旧址观赏。
届时,学子们不但可以抄录绝版古籍、临摹古画,还能去碑林拓印碑文。
虽然邱主簿被杀一案闹的动静不小,但新县令办案雷厉风行、公正无私。
一场审判,在场诸位心绪澎湃,倒是觉得,今年这一趟永昌之行比往年要有趣很多。
沈缨在街上听着人们的闲聊,止不住的惊叹姜宴清手段高明。
他不费一兵一卒,借力打力,就将林氏的权势削了一截。
林家与吴家的联姻,林家从中获利极大,不但有数不尽的财富还有五湖四海的人才。
没了吴氏一族的支持,林家的触手也就被彻底砍断。
姜宴清此举不但让县内各族认识了他的手段,还让天下学子为他扬名。
学子之口笔,如利剑,是最好的宣扬工具了。
到了这般地步,沈缨已无多大用处。
她能做的只是验尸,探查些小道消息。
而姜宴清要面对的是除了案子外,还有各方势力的博弈。
那些事,她都帮不上忙了。
近日,父亲身子渐好,已经可以给阿信和小兰做些吃的了。
恰逢沐休日,沈缨到市集为弟妹买笔墨纸砚。
她碰上王惜正在店里买颜料。
两人几日未见,出来时便坐到隔壁茶棚喝茶。
颜料店掌柜的儿女正在门口玩泥巴,是从河沟里挖的那种可以凝固的胶泥。
可做各式小玩意儿,晒干后再涂上色彩,倒也有趣。
沈缨一边看着,一边听王惜说话。
王惜这几日又在画各式花纹图,各式花卉,一花一幅,可供贵女们刺绣或是制成衣料纹样。
她还买了金银粉和上好的矿石粉,自己调兑色彩。
沈缨不懂这些,只是默默地听着她讲解手中的那些东西。
说了一会儿后,王惜喝了口茶,小声道:“邱主簿的那位外室病故了,昨日才出殡的,因为无名无分,邱夫人只寻了几个邻居便将人埋了。不过,棺材、寿衣都是订了最好的东西,你去烧纸了么?”
沈缨摇摇头,目光仍放在那两个孩子身上。
他们手上拿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两手抓住绳子两端用力绷直,随后在大块胶泥上用力一压,顿时削下一块,切口极为平滑。
沈缨目光一顿,对王惜说:“邱夫人并未告知县衙,想来也是不愿我们去的。”
王惜点点头,叹息道:“没想到邱主簿已陷得这么深,他一死倒是无牵无挂。可怜邱夫人,日后带着三个孩子,要怎么活?邱主簿私藏的那些银两也都被官府缴了。”
“自己的两个孩子本就操心,再加一个病弱少年,哎,命也太苦了。”
那两个小孩闹起了别扭。
小姑娘大概是想玩笑,绷着绳子去逗那少年,而少年手上抓住一个泥人,抬手阻挡。
好巧不巧,泥人的脖颈撞上细绳,头颅顿时掉在地上。
沈缨起身走了过去。
她抓着那小少年的手看了一下他手中的泥人,脖子处是道齐齐整整的断口。
那两个孩子以为她要抢东西,连忙跑到了屋内,只剩下地上的那个泥塑的头。
“原来,如此……”沈缨神情怔怔地看着地面。
随后她拉着王惜便往县衙跑去。
等他们到时,门房值衙的典吏疑惑地问:“沈仵作,是有何事?”
沈缨呼了口气,指了指验尸堂。
她正要说去看看邱主簿的尸身,就被告知,邱夫人将尸身带走了。
“什么时候?”她急声问。
典吏说:“辰时左右。”
“姜县令准了?”
典吏挠了挠头说:“案子都结了,县令也没有说一直扣着邱主簿尸身啊。”
沈缨也没与之争论,转身就往外走。
他们租了辆马车,赶到邱家的时候大门紧闭,唯有门头挂着两盏白灯笼随风晃动。
隔壁人家出来时正好看到她们,说邱夫人带着孩子们去了郊外,说要替邱主簿火葬。
毕竟带着骨灰归乡,总比带着尸身回去要方便的多。
沈缨和王惜又赶到栖凤山。
那里用石头围了一个大圈,方圆百步左右,墙外有些干树枝,是专门给火葬的人们用的。
周围被清理的很干净,是为了避免人们随意寻地方点火,再烧了山。
虽隔得很远,但沈缨还是看到了石圈中的邱夫人和那三个孩子。
沈缨停在外围。
或许是对她有所戒备,他们姐弟三个在她出现时便挨得紧紧的。
秦氏的那位小公子被邱安姐弟夹在中间。
他换下了锦衣,穿着寻常质地的圆领袍子,虽神情淡淡,看着却没了先前的郁色,多了几分乖巧。
他一手拉着长姐,一手扶着兄长手臂。
三人看起来关系亲密,倒是令人没有想到。
沈缨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又轻轻地移开目光。
邱夫人刚将骨灰碎骨收入罐中。
他们几人就在旁侧看着,不悲不怒不怨,挂着一种奇怪的淡漠。
沈缨走到近前,邱夫人抬眼望过来,似乎并不惊讶,还温和地笑了一下。
她将手上的骨灰罐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快步迎了过来。
“沈仵作怎么来了?本来是不想劳烦各位大人的,府衙失了官员,你们定然十分忙碌,我这家中接连有丧事,总是不太吉利。”
沈缨也笑了笑,问:“夫人要回乡了吧?”
邱夫人点点头,直言道:“明日,我就要带孩子们回渝州邱氏老族安葬夫君,这一走少则半年,他身负罪孽,邱家不见得愿意他入祖坟,必定要费一番周折的。”
随后她又说:“前日,沈衙役送来的那些点心、药材、衣料,我们都用了,让你们费心了。”
邱夫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衫,声音柔和,语调平缓。
她并未流露出任何哀怨不甘的神色,没有让听者感到一丝不适。
沈缨看着她的眼睛,对于想要问询的事,竟然动摇了。
犹豫间,身后的王惜忽然说:“玉山书院明年开春后便要重开,邱夫人回来后不妨将两位公子送来听课。”
“王家多年未开堂授课,自是不比林府,请不来那么多大儒良师。好在,姜县令已修书回京,会请几位国子监退下来的博士到书院讲学,由县衙和王家共同供奉。”
邱夫人行了一礼,笑着说:“自是求之不得,我尽早送他们回来,能念书,他们是高兴的。”
沈缨看了眼不远处正冷冷注视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又看向骨灰罐旁侧的那一把被烧毁的古琴。
“沧海龙吟,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紫漆,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腹内纳音隆起,当池沼处复凹下呈圆底长沟状,通贯于纳音的始终。”
她抬手临空丈量,说道:“通长三尺七寸,额宽六寸六,尾宽四寸七。以指扣琴背,音坚松有回响,按弹发音清脆,有古韵。”
邱夫人面色平和,并未否认。
沈缨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夫人出自雷氏一族,雷氏世代做琴,这一柄,应该是出自您手吧?我们在秦氏门外碰上,您才换过琴弦。”
“为何换弦?用得还是波斯的天丝?”
“换弦,自是因为弦坏。”邱夫人笑了笑,抚了抚右手中指上的伤痕:“姑娘为何这般问?”
沈缨看着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执拗。
她说:“早在十年前,波斯的军匠在做出锁子甲后,又造出一个神秘器物,那东西可以将铁压成片甲,也能像蜘蛛一样吐出细丝,那丝细如牛毛,极为柔韧,与刀剑相触而不断。”
“波斯那边的琴师会用这丝线外再缠上天蚕丝,制成琴弦,细心保养,可用五十载不损分毫。”
邱夫人似乎有些兴趣,微微含笑,说:“确实如此。”
“那您可知,琴弦亦可杀人。”
沈缨向前走了两步,神色凛冽道:“凶手根本就不是那苗疆刀客。”
“也不是吴家大公子派遣,而是有人步步为营,细细算计。”
“在算好的时间,大雨滂沱的天气,让邱主簿骑马急行经过芙蓉弯道,而在那里有一根早就系好的天丝,能不动声色地割下头颅。”
“然后中毒的马将尸身甩入沟渠,头颅则被一只提前训练好的猎犬叼回邱府门前。”
沈缨说话时一直看着邱夫人。
却只见她目光平和,对于她的猜测毫无反应。
沈缨心下一阵空荡,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鹿鸣宴那日,也就是林府断案那日,其实你和邱安也去了。你们曾和二少夫人在竹园密谈,她是知道一切缘由的人。”
邱夫人眉头挑了一下,对她知道此事有些惊奇。
但也只是惊奇了一瞬,随后便恢复平静。
“向清风阁送信的秦氏、给马下毒的徐芳,还有知道林玉泊和吴家一切勾当的林家二少夫人,再加一个你……能名正言顺掌握邱主簿行踪的,邱夫人。
“你们设了一个大局,把邱主簿置于死地,也将茶市那些勾当清除。此局极为周密,每一步都严丝合缝,怕是姜宴清刚来永昌你们就开始谋划了吧?”
邱夫人看着她,低语道:“姑娘高看我等了。”
沈缨并不觉得自己妄测了什么,反而越发头脑清醒,以前忽视的细节也清晰了。
“你们料定姜县令会借此时机对林家和吴家下手,而鹿鸣宴就是好时机,所以席间才多了那么多有备而来的茶商。”
“而你也知道芙蓉巷与姜宴清有交易,芙蓉巷定会将芙蓉道上的一切告知姜宴清。”
“还有那罐茶,邱主簿给我的茶,里面的东西是被你换过的。他怕是到死都不知道,送出去的是长洱茶。”
“你故意用长洱茶引出南诏茶园,让我们怀疑茶商,怀疑贸易中隐藏的黑暗,一步步挖出邱主簿的罪行。”
“你们早就选好了吴大公子这个替罪羊,而他一死,此案便成了死无对证。”
沈缨说到最后语气中带上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之色。
她悲凉,不是因为她们算计了她,算计了姜宴清,而是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刻地无奈。
邱夫人闻言,说道:“你很聪明,但也仅此而已,还需跟着霍三好生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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