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仿若催促一般。
沈缨眉头一挑,回身对外面那些茶商说,“晚辈有幸获得邱主簿赠的长洱茶,果真回味无穷。这上好的茶叶,以前是专供京都的贵人吧?”
“只是可惜了,若不是老茶林被毁,南方茶市难以为继,南诏可不止永昌这条商道可走。”
她话音落罢,就听着阎别驾忽然道:“如今天下承平,百姓皆爱品茶,茶市龙争虎斗,南诏那老茶林,莫不是被蓄意损毁?当地官府可有查证?”
赵家主脸色僵硬,又看了吴家主一眼,随后看向林致。
几人眼神交换,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而茶商最是心痛,他们世代守护的老茶树,怎么会忽然失火,烧的那么旺。
他们死了那么多人都没扑灭,眼看着茶林被毁于一旦。
若想长成以前规模,少说也得上百年。
他们查了,但没查到一点证据。
老茶林被毁,而由外族人侵吞联合的大茶园便如春笋般冒了出来。
不但掩盖了老茶林的名头,还弄出什么茶童茶女的噱头来,导致南诏茶园如今乌烟瘴气。
话已至此,门外的茶商忽然哭喊着扑倒在地,哭诉道:“阎大人、姜大人,吴家大公子的商船带来了强盗,侵占我们的茶园,抢夺我们的茶农,也沾污我们的山神。”
“他们送来的少女少年前来劳作,采茶制茶,夜以继日,不能停歇,若有人死了,便埋在茶园底下。”
“若能活下来,长到十八年岁,便会被卖至他处为玩物,或是就地沦为那些茶园主的奴仆。”
“尔等当知,污蔑诽谤亦是重罪。”姜宴清冷声警告。
南诏小茶园的茶商,也算看明白了今日的局面,知道这位县令要在今日替他们做主。
一旦时机流逝,他们这些小茶园主们再无出头之日。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下会被埋葬更多少清清白白的尸身,他们的山神会震怒,月神会失望。
他们的信仰,会被这些人的私欲侵蚀。
有茶商走进了大堂内,跪地伏拜,大声道:“如今有官老爷替我等做主,我等怎会诬告他人?”
“县令大人,我们有证据。邱主簿与南诏几大茶商皆有关联,他为了笼络茶商,还将自己的儿女都要送去做茶童茶女,他盖了印的名册都已经递到了茶园管事手上了。”
茶商说完后,看着吴家主说:“邱主簿伙同吴大公子的商队私运矿石药材,又以茶礼为遮掩在南诏等地的大茶园买卖茶童茶女,欺瞒百姓,谋取私利。”
“我们这些小茶园深受其害,望县令大人,替我等申冤,也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寻条活路。”
姜宴清点点头,抬手示意他们几个茶商退下。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牛皮为封,里面是一张张票据,上面加盖吴家私印和茶商手印,详细记录茶商与吴大公子之间的交易。
他说:“邱主簿行事缜密,做事周全,他将所做之事全都记录在册,藏在府中书房的暗格中。”
“而他被害后,这本账册却出现在吴大公子书房之内。”
姜宴清收起佛珠,看向面色阴沉的吴家主。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按照唐律,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并绞。吴家主,大公子如今在何处?苗疆刀客又在何处?”
吴家主面色极为难堪。
他没想到今日这案子会烧到自家头上,还死死钉在长子身上。
他刚要说话,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黄县尉挎着刀大步进来,禀道:“二位大人,吴大公子中毒,救治无效,已亡故。”
“什么?我儿中毒?”
吴家主愣怔了一下,冲着黄县尉大喊,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个时机也太巧合了。
他们才刚将凶手身份锁定,凶手就死了……
柳无相背着药箱,面色沉沉地进来。
衙役抬着门板紧跟其后,上面躺着一人,面色灰白,已无气息。
确实是吴大公子。
柳无相进来后便说出了毒物,并确定此毒无法救治。
沈缨蹲过去查验尸身,她一边查看一边说:“是蝶纹捕鸟蛛之毒。伤口如朱砂痣,有鼓包,正咬在颈左侧的人迎穴附近。又因吴大公子喝了酒,还食了五石散,毒血流动加快,迅速流往心脏处,所以,他顷刻内便会毙命。”
此时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徐芳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终日打鹰,被啄了眼。”
她看向姜宴清,“大人,您看,老天爷都不想让这恶人活着,被自己倒腾来的毒物毒死,可真是活该。”
吴家主怒急,抬脚将徐芳踢到在地,“你就是用手里留着的那只蜘蛛,害了我儿,对不对?”
徐芳唾出一口血,无畏地看着吴家主:“吴家主,请你不要乱说话,我手里根本没那东西。”
“我啊,最怕蜘蛛了。”说完,她便笑了起来。
此时,整个大厅已无人理睬她疯疯癫癫的话语。
吴大公子死了。
疑凶死了。
在案子尚且不够明朗的情形下死了。
杀人凶器在哪?
他如何谋划了这一切?是否还有同谋?
这些事情还未查清,就随着疑凶死去而断了。
变故猝不及防,吴家主盯着长子的尸身,张着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一时不知道该怨谁,该恨谁。
徐芳吗?
那只是个老奴,背后定然有所依仗,可他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物,对方竟设了这么个局,让他百口莫辩。
吴家大权本是要交给长子继承的。
长子虽不及女儿聪慧有谋略,可那毕竟是儿子,是吴家血脉,家业总不能给一个外嫁女。
好在他们吴家与林府结了亲,在永昌有了依仗。
只要女儿在林家位置稳固,能为林家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他们吴家就有人照拂。
他也不愁儿子会败坏家业,反正,他的女儿一定会帮自己哥哥的。
本来他是不担心的。
即便今日翻出这些罪状,他也不觉得能对吴家有什么太大影响,不过是费力打点而已。
吴家有的是银钱,只要有钱,钱能在所有死局里,踏出一条生路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长子会死?
沈缨垂眼看着吴大公子。
他身上的衣衫半敞着,肤上还有没散去的红色,那是刚刚服食了五石散的模样。
他口中酒气浓重,颈间那个红点像是被朱砂笔点上去的。
幼蛛毒性不算太大,及时解毒并无性命之忧。
只可惜,烈酒、五石散加上蜘蛛毒,真是找死。
过了一会儿,吴大公子身边的侍从连滚带爬地进来。
手中的盒子里端着一只被砸断腿的大蜘蛛。
沈缨看他浑身抖如糠筛,似要将那蜘蛛抖到地上,于是上前接了过去。
“莫怕,只需将你知晓之事细细道来就好。”
那侍从喘了口气,惊魂未定道:“大公子素来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昨日刚从黑市里买来一只蝶纹捕鸟蛛。”
“那是只幼蛛,被人饲养大的,也不咬人。那蜘蛛色泽艳丽,还长有绒毛,大公子十分喜爱,睡觉也放在枕上,今日出门就在袖子里装着。”
“方才大公子正和几个相熟的学子在一处凉亭处听琴女弹琴,正听着,他忽然来了兴致,服了一颗丹药,谁知那蜘蛛就窜出来咬了他一口。众人起先并未注意,直到大公子一头栽倒在地,才急忙找来柳神医,但是已无力回天。”
沈缨回头看了眼徐芳,心中已有结论。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那只幼蛛十有**是徐芳先前偷偷留下来养大的那只……
但是,以她的警觉,怕是早将证据都消除了。
否则,面对吴家主的怒火,也不会那般无惧。
吴家主愤愤不平,定要徐芳抵命。
可他手上哪有证据?
不仅如此,吴大公子虽死了,但他身上的命案并未消除。
他依旧是诛杀邱少隐的疑凶。
林家人此刻全都垂头喝茶,似乎与这一切无关。
唯一热闹的是赵氏。
她阴阳怪气地嘲讽吴家人,似乎已经信了自己胞弟就是死于吴大公子之手。
说话间,无奇大步进来,回禀道:“大人,苗疆刀客已伏诛。”
“伏诛?”姜宴清疑惑地问无奇。
无奇解释道:“此人,殊死搏斗,不肯就范。又以无辜百姓为质,被正在边境处巡查的骑兵射杀。”
沈缨看向微微浅笑的徐芳,她总觉得这像是一个无解之局。
处处算计精密,无一丝纰漏。
疑凶死,所雇杀手也死。
无奇带来了很多东西。
有刀,银票与吴大公子雇佣刀客诛杀邱主簿的信件。
也有吴家给苗疆刀客弄到的身份文书,改头换面,登记在吴家旁支的一户人家。
人证、物证俱全。
吴大公子即便死,都得背负罪名。
姜宴清下令,将吴大公子尸身带回府衙查验。
而此案到此为止。
林致何等聪敏,见此情景便站到府衙这边,对吴大公子谋杀邱主簿一事出声斥责。
而,其他家主见状,便纷纷附和。
吴家,自诩为新贵,在永昌横着行路。
殊不知,早就得罪了很多人。
眼下,见吴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往日那些对手群起而攻之,吴氏一族恐怕会一路划向谷底。
林家自断一臂,看着是保全了名声,但实则却是失去一大助力。
沈缨将视线移到那只被砸断两条腿的蜘蛛身上。
她觉得姜宴清如今对付林家的手段就是这样。
除掉徐道仁,笼络邱少隐,而今又将林家姻亲吴家扳倒。
她的视线悄无声息的移向看向姜宴清。
此刻,他正侧头与阎通说话,眉目微垂,鸦羽般的睫毛将视线遮挡,让他看起来谦和又安静。
他掌心的那串佛珠又回了腕间,只垂下零星的流沈,乖巧地垂散在他的手背上。
沈缨盯着他的掌纹看了几眼,退了几步,站到黄县尉身侧。
吴大公子一死,整个案子便出奇的顺利。
仿佛,众人约定好了似的,到此为止,不再深究。
林家、茶商以及匿名的人都送来证据。
或是书信、或是票据、账目等,所有的的罪证被钉在了吴大公子身上。
沈缨为吴大公子验了尸。
从尸身上看,他并无任何外伤,只是心脏黑紫。
显然是中毒极深,口鼻都出了血。
在场的琴女,侍从、学子不少,皆可作证吴大公子是自己要吸食五石散,是他自己带了蜘蛛来,也是他不顾阻拦燃了含有冰灯草的熏香。
证据凿凿,即便京都大理寺来查,也是“自作自受,暴毙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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