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眉心微动,奇怪她为何忽然说起一个失踪五年的人。
徐芳声音又提高了些,说:“长洱古茶园是南诏最大的茶园,外地商客为了将茶哄抬出天价,专门挑选童男童采茶制茶。这些人被当地称为西哈达,寓意和月亮一样的人。”
“永昌女子娇嫩、美貌,声音婉转是最受欢迎的采茶女,被称为贡女,将她们带到南诏的,就是吴家船只。”
徐芳说的很快,仿佛这些事她都亲眼见过一样。
沈缨听到她说起好友莲朵的那一刻,她便快步走到徐芳身前,沉声问:“你看到莲朵了?”
徐芳眼睛眯了眯,似乎是在回忆。
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你以为赵悔是被谁杀的?他是因为坏了规矩,想抢去那些人看上的贡女才被灭口。”
“你们查了那么久都没发现凶手,殊不知杀人者就姓吴。邱少隐一早就查到此事,还将赵悔那个官夫人姐姐耍得团团转,他早就把痕迹都消除了,你们能查到什么?”
沈缨还蹲在徐芳身前,耳边听到赵氏已经起身走到阎别驾身边正在抱怨什么。
而各家主和门外茶商也纷纷起身向姜宴清解释,屋内屋外顿时陷入嘈杂。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沈缨只是看着徐芳。
她试图从她脸上探查到些许躲闪,或者是心虚。
但是都没有,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怎么,你不信?莲朵是桃源酒庄的千金,生的美艳。她肤色极白,手心有三珠相连,十四岁的年纪,是做茶女最好的年纪。”
“她消失那一日是上元节,身上穿着绯色衣裙,袖子上绣着牡丹。”
“她就从君子亭旁边,消失的,不是么?”
“而那时,你与王家姑娘在不远处看灯笼。”
沈缨没接话,出声询问:“你说,她是被吴家人掳走的?”
徐芳毫不迟疑地说:“是。”
沈缨眼神暗了暗,又深深看了徐芳一眼,起身走回姜宴清身侧。
她目光未离开徐芳,心思已经全部被引到好友失踪的事上了。
徐芳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的?
莲朵失踪时,她已经在秦氏那里伺候了。
她说起莲朵时,用的是“消失”,而不是失踪,说的是走丢,而不是被害。
难道,她真的知道莲朵的消息?
还是在混淆视听……
同她一样被搅动思绪的还有其他人。
堂内着实乱了一阵。
从邱少隐的事,争论到斗茶大会,又从赵悔这个恶霸的惨死,再说到近几年永昌无故失踪的那些人。
徐芳抖搂出来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堂,只有姜宴清从始至终都稳若泰山。
“沈缨。”微凉的声音,穿透嘈杂与迷雾,如同冰水灌进了她脑子里。
沈缨猛然回神,定定地看向姜宴清。
他正侧首看她,眼神深沉,“验尸已毕,你来告知在座各位,邱主簿的验尸论断。”
沈缨向前走两步,从怀中拿出验尸笔录,说道:“据验,邱主簿亡于前日丑时左右,他是在芙蓉道的弯道处遇祸,尸与首分离。”
“死前曾因马匹中毒坠马,但凶手准备充分,他未来得及挣扎,被一刀毙命。”
“凶手将其头颅弃于邱府门前,躯干则被弃于芙蓉弯道附近沟渠。断颈所用锐器,为利刃、薄刃,凶手身手敏捷,心思缜密,对周围极其熟悉,应为武艺高强者。”
她本就乱熟于心,说完后将册子塞回怀中。
沈缨扫了大堂内外一眼,朗声道:“经府衙所查,整个永昌,在同一时间内与邱主簿行踪重合的便是半年前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从苗疆请来的刀客。”
“此刀客为赏金猎人,武艺高强,手中有命案,曾屠杀一家五口,皆是砍头焚尸。”
“他到永昌后频频与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会面,住在吴家别院,甚至从芙蓉巷召琴女侍奉。”
“一月前,他曾在邱府周围逗留,邱姑娘还曾被他吓的生了病。邱主簿被害当晚,他就在清风阁,并先于邱主簿到芙蓉道。”
“邱主簿被杀后,他又恰好离开。这里有芙蓉道守卫记录的那位刀客进出道口的证据。”
沈缨说的很快,将一张记录了芙蓉道近半月里经过的名录呈给阎通。
那是芙蓉巷特有的纸张,十色笺,纸张细腻如雪,散发着淡淡香气,底纹隐约可见银色芙蓉花,右下角有芙蓉巷主的小印。
记录可以清楚看到,那位刀客几次三番跟踪邱少隐,并在邱少隐被杀当晚时间段内,于芙蓉道上逗留两个时辰才离开。
“守城士兵说今日卯时,城门刚开,有位刀客离开永昌,描述的样貌、身形、口音与那位苗疆刀客无异。”
“他是混在吴家商队的镖师行列中出城,在经过彭县边界独自离开,一路往外域逃窜,无奇大人已去追捕。”
林玉泊起身看向姜宴清,回道:“沈仵作说的刀客,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但并未与之相交。”
“他是吴家招揽来的门客,是吴大公子的好友,故而常出现于吴家宴席上。”
“吴家别院风景秀丽,是前朝遗迹,学生原先去过几次,但都是有人结伴去赴宴,并未单独见过那位刀客。”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那日清风阁宴,学生请了许博士和几位同窗叙旧,之后便因身子不适在家中休养。学生已经许久未见吴大公子了。”
姜宴清看着他,忽然问:“二公子如今可无恙?”
“柳大夫神医妙手,学生修养了几日便好了。”
林玉泊要比林玉泽出息一些,至少考了个功名在身,所以寻常最爱以学生自称。
姜宴清点点头,不再看他,似乎是承认了他的理由。
林玉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敢抬头向林家主林致看去,却被冷冷地凝视,遂又低下头。
大堂内静了下来,姜宴清手中又攥住了佛珠,一边拨弄一边说:“南诏与永昌虽路途遥遥,但茶马商道联通南北,两地商客贸易频繁,不管对于哪一地都是造福百姓之事。”
“七年前,长洱茶经由永昌销往外域、长安甚至是东南各地。贵客临门,本是喜事,却不知永昌竟有人与那边的茶园有如此不堪的交易,践踏人命,攥取利益。”
姜宴清语气略冷,扫了眼在座的家主们问道:“今日之事不日便会上达天听,陛下爱民如子,岂容草菅人命之徒。”
“所谓茶礼何时开始?”
“作为茶礼的女子与少年又都被送至何处?”
“邱少隐以官府之名参与其中,又谋了多少利?”
“赵家主,斗茶大会是你们商会专为南诏茶商而设,他们以永昌百姓为物,肆意妄为,你身为商会会长难道一无所知?”
商会会长如今是由赵家家主担着。
他一向圆滑,闻言看了主位上的阎通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道:“大人,斗茶大会是邱主簿到任后提出来的,一应筹备,俱是他来拟定,商会每年只是递交一份来参加大会的商客名单。”
“至于斗茶大会上到底要做什么?要有什么规则,我等一向不敢参言。”
“故而,邱主簿与南诏等地商客之间私下里究竟达成何等交易,我并不清楚。”
“近几年南诏茶经由永昌商道远走外域与北境,也是造福三地百姓之事。不过,永昌如今水路陆路畅通,每到茶季各地茶商齐聚,免不了要争夺一番。”
“商会确实会向这些茶商收取一些银钱,用来维护永昌商道的平顺。”
赵家主话音落下,林致叹息一声,颇为唏嘘,“南诏贫瘠,各部又有争端,茶商千里迢迢而来,辛苦了。这样吧,日后,鹿鸣宴上皆可用南诏茶种,林府高价买入,届时南诏新茶定会扬名天下。只是不知贵客是否看得上这小小的鹿鸣宴了。”
赵家主留心着门外那几个茶商的反应,就见他们看了眼面上面色淡淡的姜宴清,又看了眼州府别驾,交耳密谈。
那些茶商确实被触动了,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完全之策。
是得罪林家说出真话,一举将那茶礼的事抖搂出来。
还是掩盖此事,说从未与林家合谋,以此来换取林家鹿鸣宴的供茶名额。
鹿鸣宴用茶,那是多少茶商抢破头的事。
届时,能被天下学子作诗传颂,新茶必会扬名,商会和茶客们就能得到更多利益。
姜宴清沉默地听着,自然发现那些商客似有动摇。
邱主薄被杀一案,姜宴清暗里花了太多人力去调查,所有线索最后都涌向茶商贸易。
对于南诏而言,想让茶叶销出去,必然得经过永昌。
因为永昌作为小长安,着实太繁华了,尤其是四通八达的水路和陆路,能让他们的茶叶去到任何的地方。
姜宴清自然能猜到其中关键,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如果永昌,不再是必经之地呢?
他思忖片刻,才转身对阎通说:“阎别驾,下官听说半月前阎大公子曾上书一封,请朝廷在巴康县设驿点开通市集,与察隅、丽江等地的商道联通,如此一来南诏、外域、北境便可呈三足之势于西南边陲形成商贸大市。”
“本官确实听犬子说起此事,若能成事,对蜀地是一桩好事。”
姜宴清点点头,“本官半月前也上了折子,此等事关蜀地民生大事,永昌自然不能错过。若蜀地大市打开,永昌商道只会更加热闹,凡经由本县的商户皆可到县衙登记名号,在由商会发放令牌,自由入市。”
他顿了顿,又看向吴家主,“吴家商队似乎三月前才走过荆州一带,吴家主应该知道北苑贡茶商道要重修的事吧?听闻长逾八百里,皆连官道,北至湘南,南则可至南诏最南端的打洛、景洪等地。”
门外守着外域商户,闻言大声道:“大人,此话当真?那条贡茶道果真要通到我们南诏。”
沈缨见状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域图。
这是她昨晚熬至丑时才画完的。
虽不算精准,但上面的条条商路却勾画的极为清晰。
尤其是姜宴清提到的这两条路,是用朱砂细细描出来的,蜿蜒而上的红线沟通了南诏各部、外域、北境以及南方等地。
若及早打点,南诏茶商可直通外域和南方诸州府,不必再绕道永昌来买卖了。
她一直观察在场那些商户的神情,见状上前提点道:“阎公子如今是巴康县令,他已联合数十位县官上书朝堂,请求大开商路。陛下已允,诏令不日便会传来。至于贡茶道,吴家主的堂侄便是湘西马帮首领,想必更为清楚,各位或许可以请教一二。”
“请教?”
有几个小茶商站出来控诉:“怎敢劳烦吴家主,草民五日前才登门拜访,想探问茶叶买卖是否可以搭着吴家商队,往江南、京师等地售卖,如此一来,我们的其他茶种也有个销路。”
“吴大公子茶礼收的倒是快,一年不落的收入囊中,纵然收敛这么多钱财,也不肯透露丁点儿消息。”
“就是,我们也交了。”
沈缨侧头看了姜宴清一眼。
他目光沉沉,手指在清润的佛珠上缓缓拂过,快速拨动下去,玉珠发出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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