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落,拜火节马上就要开始了,晚间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沈缨安顿好父亲,便和大哥、秦家姑娘,以及弟妹们出去逛集会。
整条街上灯火通明,洋溢着喜悦祥乐。
因为是和“火”有关的节日,每一个摊位都是火彤彤的一片。
沿街道两侧,每隔十几步便有一个火台,石雕的柱子顶部镂刻着莲花图案的圆球,里头放着一个小小的火把。
沿着澄心湖一圈都亮亮堂堂的,巡防的衙役比寻常也多了两倍,护卫各处安全。
沈缨对着热闹景象没什么兴致,懒懒散散的跟在弟妹身后。
见他们去看杂耍,她就从临县一家制作果酒的酒庄里拿了些酒出来,进了君子亭。
君子亭难得清净,她靠在栏杆上慢慢地抿着琉璃杯盏中的葡萄酒,视线却直直落在不远处莲朵曾失踪的湖岸边。
那是一处由地面延伸至水中的方正石台,面阔一丈有余,并不算平坦,是由巨石拼起来的。
一边连着君子亭的地基,一边连着一座假山。
假山高逾十丈围着湖岸绵延一里多地,高低错落,仿佛真的一样。
这些巨石一部分是永昌高山上移下来,又经石匠雕琢的,一部分则是林家从湖州买回来的。
之所以这般耗费财力和人力,是因为当时堪舆大师推算过,此处立一座石山可镇守一方安宁。
“沈仵作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饮酒?”
沈缨正在思索莲朵当年从此处失踪的事,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便直起身回头看过去,正是许久未见的林玉泽。
此人近来颇为顺意,不但婚事攀上了州府官员家的一位嫡长女,还因为献花有功得了公主的赏识。
林家三房的林三老爷因献策有功,升任门下省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再升便是尚书令了。
而林三老爷的大公子因治水有功也连升两级,任京师工部侍郎。
不过短短数月,林家一门成了最受圣宠的臣子。
而林三老爷的小公子,虽只是小小翰林,因下的一手好棋,常被留在宫中与皇帝对弈。
又有传闻说林三老爷字写得好,要教太子与各位殿下习字。
这些事传回永昌后,林府更成了高不可攀之地,各府都得避其锋芒。
林玉泽也是趁着这股东风在公主生辰日,进献了一盆三头三色牡丹,世间罕见,花色娇艳,花香清雅,是林玉泽栽培五年之久,才成功的奇花。
他虽学问一般,但侍弄花草却是一绝,说句鬼斧神工都不差。
讨好公主虽然不算什么正经的功绩,但有了天家公主赏识,那是天大的荣耀,足以帮着他巩固自己的位置。
若之后不出差错,那么林府族长之位,就一定会是他的。
沈缨如今谨慎多了,她不想在这个势头下还得罪林玉泽。
沈缨站起身看着他,语声平静:“不过是忙里偷闲,林公子何事?”
林玉泽如今也学聪明了,表面上伪装的更好,单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纨绔子弟的浮夸。
“恰巧遇到,沈仵作不必多心。”林玉泽笑着说了一句便坐到旁侧石凳上。
他穿了一件鹤纹月白色斓袍,银线勾勒出的飞鹤在烛火的映衬下,明明暗暗仿佛活了一样。
林玉泽一手撑在石台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亭外的景色。
他说:“听说这次的拜火节,沈仵作出了不少力,临县大族还写信来致谢,你们为咱们永昌挣了很大的面子。”
沈缨摸不准他的意图,点头说:“林大公子过奖,略尽些绵薄之力。”
林玉泽端起石台上的酒碗,说道:“怎么不见霍仵作?我记得,每年拜火节他都会出来游玩,今年如此热闹,他怎么还在家里?”
沈缨面上不显,但听到林玉泽提起霍三,立刻就谨慎起来。
她淡声道:“霍三尚有要务在身,脱不开身,公子若有吩咐不妨告诉我,我定会告知他的。
林玉泽笑了一下,问:“你知道霍三这大半年来在外头发生什么事了么?”
沈缨疑惑道:“略知一二,但师父行踪不定,也不爱向人透露行迹。怎么,林公子对霍三行踪好奇?”
林玉泽打开折扇摇了摇说:“霍三身上背着两条人命,为躲避追杀,他从外域狼狈逃窜而归。现在,有人花重金买他性命。”
沈缨抬眼看着他,璀璨灯火下他的眸子异常的清亮。
她心中快速思量,思索此人话中意思。
他为什么来告诉她这些?
戏弄她?
还是想看她惊慌的模样?
沈缨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故作感激:“竟有此事?多谢公子提点,我这就回去告知霍三,让他谨慎防范。”
厅外有人行过,沈缨看了眼林玉泽,提高声音说:“多谢公子点拨,他日定会结草衔环以报公子之恩。”
林玉泽笑望着她,也侧头看了眼亭外的人,随后低声道:“记得报恩就好,沈仵作,今日,玩得尽兴。”
“公子亦是。”
林玉泽笑着点点头,竟这么走了。
沈缨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视线无意间扫到亭外的莲朵。
她站得位置并不显眼,面色不好,垂首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原本要走到别处的林玉泽也看到了莲朵,转了方向,径直走到莲朵身前。
他倒是没什么其他举动,而是俯身对莲朵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大步离去。
沈缨望向莲朵,莲朵也往这边看来。
“莲朵?”
沈缨快速跑到莲朵身边抓住她的手臂,莲朵抖了一下。
沈缨掀开她的衣袖,有一道紫痕,是被鞭子之类的东西抽打导致的。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莲朵笑了一下,说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这几日请了位拳脚师父,正在学功夫,这才受了伤。”
沈缨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忍心,从腰间取出伤药硬要给她涂。
莲朵推辞了两下,便伸出胳膊。
看着沈缨嘴里碎碎念,她嘴角微微勾起,但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
这些伤根本不是什么拳脚师傅留下的。
而是无奇,姜宴清身边那个影子一样的人。
原来,自己一直活在那位县令的视线之下。
……
沈缨给莲朵涂好药又用帕子包好,嘱咐了几句。
随后想问她林玉泽刚刚说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管的太多,加上今日是盛会,是莲朵一番心血。
所以,纵然她心中有疑惑,还是压了下去。
他们都没提及林玉泽,不想被这人的话和背后的意图扰乱这一日的心情。
沈缨拉着莲朵的手走向人群聚集之处,在看到大哥、小兰他们身影时,她听到莲朵唤了她一声。
“阿缨。”
“怎么了?”
“明日,酒窖里陈酒开封,还要封藏新酒,你最爱喝新出窖的第一口,我专门给你留着。”
因为人群吵闹,她们都喊的很大声。
沈缨听到要品新酒,便高兴的应下来,还说要给霍三再带几坛尝尝鲜。
“咚咚”鼓楼敲响,拜火节的火楼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青年可以入场竞技,来争夺唯一能够点燃火楼的资格。
沈缨回到家人身边,莲朵带着莲家人盯着会场上的事,已经急急忙忙的走了。
她们一家挤到前头,在外围遇上了姜宴清,站在他身侧的竟是林默。
他们不知在谈论什么,面上神情轻松,似乎相谈甚欢。
沈缨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他们。
忽然,姜宴清侧头看过来。
他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将平日的清冷融了大半,终于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
他们视线遥遥相撞,空气里浮跌着愈发浓烈起来的酒香。
若有若无,将她和姜宴清紧紧牵在一起。
沈缨有一瞬间的慌张,她手指收紧,却发现还攥着小兰的手。
她连忙行了一礼,又对看向她的林默颔首笑了一下。
小兰也看到了姜宴清,松开她的手便跑了过去。
她站在姜宴清身边,仰望着他,脆声道:“小女沈兰,见过大人,大人您也来玩啊。”
姜宴清垂眸看着她,温声道:“沈二姑娘不必多礼。”
小兰抿嘴笑了笑,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个七彩绳结送给姜宴清,回头对走上前的沈缨招了招手,说:“阿姐,姜大人也来了。”
沈缨无奈的笑了笑,说:“我看到了。”
她走到近前,对姜宴清说:“大人确实该出来走走,今日可是永昌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了。”
正说着,沈诚穿着利索的胡装,脸上画着火焰形状的朱砂油彩,快步跑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和他一样装束的年轻人。
“阿姐也在啊。”他率先和沈缨问候了一句。
说完就跑到姜宴清身前,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姜大人,今日举城同庆,不分大小尊卑,您也来同我们热闹热闹吧。”
“看到火楼上的那个火把没,谁把它抢下来,就是今年的火神之子,会被祝融神庇佑。”
旁侧的年轻人也附和道:“是啊,大人。今年外县来了不少人,咱们先要在牵钩比赛中将他们通通踢出去,多您一个咱们就多一份力。”
几个年轻人叫叫嚷嚷的将姜宴清和林默围在中间,沈缨拉着小兰退到了一边。
大概是姜宴清推脱了几句,沈诚便呼喊了一声,竟指挥着一群人将姜宴清和林默抬进了场子。
沈缨瞠目结舌的看着,生怕沈诚被姜宴清一根手指碾死。
她可没忘了初见姜宴清那次,他用一颗棋子就将杀手击倒。
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本是由鲁班发明的用来军中训练士兵的一项赛事。
可强身练武,后来演变为牵钩之戏在民间广泛流行。
牵钩之戏需一条麻绳制成的篾缆,两端的人互相对拉。
篾缆长短根据参加人数多少而定,有时长度绵亘数里。
竞赛时人们击鼓助威,齐声呐喊,热闹非常。
有游记上曾这般记载各地的牵钩之戏,说:“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
这项赛事在皇宫中举办过后,民间便更盛行了。
按照规矩,拜火节中牵钩之戏获胜的一队,便可攀上火楼抢夺顶端火把,并点燃火种。
火楼周围搭着架子,足足十几丈,地下是水渠,里头放了好些红果,红彤彤的一片,掉下去摔不死,还能捞几把红果回去,也算沾沾喜气。
很快,人群传来欢呼声。
沈缨踮脚往场内张望,就见至少二三百人,穿着红黑两色劲装,脸上涂着火焰红漆的人跑到场内。
沈缨努力辨认,好半天才在左侧人群中看到了姜宴清。
他身侧站着林默和沈城,他腰上系了根银色腰带,显然是几人之中的首领。
队伍分立两端,握紧篾缆,篾缆长四五十丈,中间裹着红绸,对应着中间的一个大旗。
一位百岁老者手上拎着铜锣站到中间,笑眯眯的看着两边的人,待双方站定,“咣”的一声敲响铜锣。
“呼哈、呼哈……”
“咚咚、咚咚……”
两边同时发力,姜宴清在最前,沈诚在后,再后面是林默等人,越往后的人越强壮。
不过对面的人也不逊色,因为有很多外域人的加入,故而开始之初很有优势。
姜宴清摆了一下手,他们这边的人顿时压下身子,红绸往他们这边移了移。
但对方很快效仿,红绸又被拉过去。
姜宴清回头对沈诚说了一句话,随后放开手上的缆绳,几步跑出去,从围栏上取了一个旗帜。
最后,他跳上高处,一边挥舞旗帜,一边高呼:“永昌荣耀、永世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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