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让她求死?

如今还用她求?

那些证据,足以让林府碾死她了。

可姜宴清何必多此一举?

还未来得及细想,沈氏已经带人进来了。

她换下暗红色华服,卸去钗环,穿了件素蓝色衣衫,发髻间插了一支白玉簪,眉眼清淡,比先前年轻了许多,却显得更为清冷倨傲。

更奇怪的是,她竟换了香。

这香味是来自异域的百花香露,淡而清透,极为雅致,百两银一小瓶。

沈缨蹙眉,不解地看着沈氏。

她想不通沈氏既然要装模作样地换上素衣以表哀伤,为什么要换香?

沈氏吩咐下人把柳无相扶了出去,随后走到沈缨跟前,垂眼看着她,仿佛俯视蝼蚁一般。

“若你认罪,林家也不会为难你那些亲眷,可你偏偏不识抬举,非要验尸,如今人证、物证、尸证俱在,你还如何狡辩?”

沈缨没有说话,顺从地站起身,被推搡着往前走也没抵抗。

沈氏扫了她一眼,淡声道:“一人之过,连累全族,你真该以死谢罪。”

沈缨恍若未闻,她出神地望着林府树枝头挂着的灯笼。

八角灯笼上画着山水小景和梅兰竹菊,雅致清新,十分好看,也很明亮。

她又想到了父亲,往常像这种天色,家里只会燃一根蜡烛,弟弟们会在屋内读书。

而父亲会靠在窗口,借着天色替他们兄妹缝补,即便病重,他也从未假手于人。

不知现在他醒了么?

还是已经……死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本以为拿捏住林玉泽就能讨来银钱。

可天意弄人,她竟遇上了姜宴清。

这个人连累她也救了她,她以为这人是一线生机,却被他亲手掐断后路。

如今,又让她“求死”。

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缨沉默了一路,也苦想了一路,很快便到了中厅。

中厅大而宽阔,占据着林府最好的位置,用来接待重要宾客,修得清雅至极,疏影横斜、鸣虫唱和、磊磊假石错落排布,即便是夜晚,这里也有着独一无二的韵致。

贵客盈门,中厅的门窗大开着,满室光亮甚至都盖过了月色。

沈缨却只觉得“假”。

虚假的光明、虚假的仁义、虚假的清名。

夜风窜进她的领口,她打了个冷战,抬头望了望屋檐下摆动的七彩琉璃灯,原来是起风了。

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将她推进了厅堂,压着她跪了下去,而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她看了眼姜宴清。

他正端起茶碗,细腻的白瓷碗在他指尖微微转动,像朵盛开的莹白花朵。

他垂眼看着茶汤,嘴角轻轻勾起,对周遭的吵闹声充耳不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但她知道,今日所有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沈缨跪在地上,沈氏立在她身侧,柔滑冰凉的衣料落在她手背上,原来这衣裙并非素面,而是用细细的银线绣着瑞鸟衔枝纹,华贵而不张扬。

衣裙随着主人的抽泣声抖动,荡起细小的弧度。

沈缨盯着那卷曲的纹样,忽然听到姜宴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说:“夫人与林婉柔亲如母女,感情深厚,难怪舍得将价值千金的鸾髓香赠与她享用。”

“鸾髓香一年不过十盒,本官想孝敬族内长辈,却没买到,不知夫人手中可有剩余?”

沈氏动作一顿,闻言说:“鸾髓香也是民妇偶然得来,见味道不错便分送了府中的女主子,婉柔最喜欢,我便多给了她一些。如今手里没有了,大人还是另想法子。”

姜宴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说道:“府上皆知林婉柔最爱翠云龙烟,习字抚琴时必会燃此香助兴。但此香其中一味龙涎与鸾髓香相克,长久使用会令人陷入癫狂,神志混乱。”

“本官今日恰好在花园中听林婉柔胡言乱语,极像失心疯的症状,怕是发病已有一段时日,夫人母家是调香大户,难道不知这些避讳?”

沈氏彻底止住了哭泣声。

沈缨抬头看她,只看到她绷直的下颌。

沈氏说道:“民妇愚钝,自小对调香并无兴趣,所以不懂这些门道。”

“翠云龙烟与鸾髓我也常用,这是阖府皆知之事,我并未察觉异状,况且府中所有女主子,民妇都送了香,只是疼惜侄女,多给了一点,并没有害人之心。”

而此时,沈缨才恍然大悟,明白沈氏为何换衣换香。

原来,是因为她之前身上的香能害死林婉柔。

姜宴清看了眼沈缨,见她蹙眉思索,想必是猜到了其中缘由。

他又扫了眼林家众人,见林致正向徐道仁使眼色,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他说:“本官对香道一事倒是略知一二,知道世间有一种香,名为龙楼,是汉时遗方,清早与夜晚燃上一刻,有益寿延年之效。此后被扬州沈氏一族所得,被奉为珍宝。”

姜宴清一直看着林大夫人,似乎颇为好奇,问道:“此香与鸾髓味道极似,但因其中含有冰灯草,故而有清凉淡雅的雪莲余味,林大夫人难道也不知自己用的是龙楼而非鸾髓?”

“冰灯草与鸾髓是死敌,只要吸入片刻,便能暴毙而亡。”

“香毒不会使尸身出现中毒之症,却能让尸身加倍腐朽,所以林婉柔真正的死亡时间比验尸结果缩短一半才对。”

姜宴清略有停顿,他发现沈氏在听到“加倍腐朽”时快速地眨了下眼,随后移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的青铜灯架。

他又说:“林婉柔受伤假死,被沈缨急救后分明已有恢复,却在林大夫人出现后暴毙。她常年用鸾髓,遇到冰灯草自是必死无疑。夫人私库中龙楼香料一直封存,为何今日要用?”

他话音落罢,林致便出声道:“大人所言,实在骇人听闻,什么遗方、香毒,整个永昌县都闻所未闻。况且,我们进入屋内时婉柔就被杀害,何来中毒一说?”

“何况内子对婉柔珍爱有加,阖府上下无人不知,而沈缨为一千两,不惜铤而走险,杀人夺财也是有目共睹。”

他起身走至姜宴清身前,说道:“大人包庇此女,冤我林家人,一心要替平民百姓做主,而向氏族门第挥刀,此举虽对您官声有利,但若激起各大家族不满,您打算如何自处?”

紧接着,其余几位家主帮腔,姜宴清只是面色淡淡地听着。

那些人虽言辞隐晦,实则就是要他严惩沈缨这个贱民凶手,还林家一个公道,否则就是和县内所有世家大族为敌,大有威胁之意。

林府用一个凶杀案,就能挑动县内各大家族与官府对立,足见野心深沉,狂妄自大。

所谓的含蓄温雅,不过是层表象,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姜宴清直视林致,缓缓说道:“这小长安,我既来,便是为了个清白,何惧之有。”

言罢,他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沈缨,“你还有何可辩?”

沈缨抬眼看向周围的人,那些眼神太过熟悉,是冷漠、不屑一顾,独独没有怜悯。

她勾唇轻笑,有种认命的解脱。

原来新到任的县令,也是徒有其名。

嘴上求个清白,心里看清了永昌是林家人的天下,便顿时倒戈。

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陪着父亲,免得黄泉路上他一人太过孤单。

她最后看向姜宴清,迎上他冷寂的目光,心思微沉,说道:“但求一死。”

“死”字一落,周围顿时寂静,任谁也没想到沈缨能认得这么干脆。

沈缨冷眼看着众人,苍白无血的脸上有种决然的嚣张。

她跪得笔直,像钉在土里的石碑,对死亡无半点畏惧。

徐道仁早盼着此案赶紧了结,眼看着新县令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夹在林府和县令之间受罪,怕拖久了,案子会有变故。

于是他冷声道:“沈缨,私入林府,伤人威胁,杀人夺财,桩桩重罪,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说罢看了眼旁侧的林大老爷,见其面色凝重,似乎并没有任何满意的神色。

他心下困惑,又瞥了眼姜宴清,见其正注视着沈缨,便起身询问道:“大人,您看下官这般处置,是否得当?”

姜宴清闻言看过来,双眸深不见底,颔首道了一个字:“好。”

如今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林家有人设局,既杀死林婉柔又冤死沈缨,甚至还能将林玉泽受伤一事掩盖,一举三得。

还有永昌县这些家主,他们对林府敬畏而倚重,官府更像个摆设。

而他之所以让沈缨求死,就是想看看林家会对府衙之事干涉到何等地步,各家主又是什么态度。

永昌诏狱是由州府直辖,关卡重重,守备甚严,效仿洛阳丽景门诏狱。

也不知这种地方又藏了多少“外鬼”,沈缨若入诏狱,他便能以此为由入诏狱最深处打探。

徐县丞得了姜宴清的一句准话,无端地松了口气。

他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笑容,正要令人将沈缨下狱,门外忽然有喧闹声传来。

众人往外看去,几个姿容娇媚的女子提着琉璃灯笼缓缓进入中厅。

白纱覆面,紫色锦衣,这是芙蓉巷的花娘。

为首一女子上前两步向林府众人行礼,随后走到姜宴清身前。

她递出一个黑檀木匣子,柔声道:“大人初到永昌,定有诸多不便,我家主人借林府贵地特意为大人备了一份薄礼,望您笑纳。”

姜宴清接过木盒,打开看了一眼便轻轻合上。

随后他问那女子:“你家主人可有带话。”

那女子侧身看了沈缨一眼,说道:“主子让奴家告诉大人,芙蓉巷乃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皆是贱民。”

“但这里,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您可凭此信物,自由出入芙蓉黑市,买一切您想要的东西,包括……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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