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女子言罢,微微俯身一礼,随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她们提灯而来,提灯离去,仿若一场云梦,众人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唯有姜宴清冷静平淡,听懂了芙蓉巷的意思。
他抬眼看向沈缨,就见她眼神澄明清亮,仿佛被水洗过的晴空,依旧那般生机勃勃。
看来,这就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张保命符,一个和他以命换命的交易。
他用指尖触摸芙蓉巷送来的那柄玉雕的冰扇,散着寒光的玉扇竟触手温热,是千年古玉。
他也读懂了那位主人想说的话,“往后芙蓉巷会护他的命,而他也要救沈缨的命。”
芙蓉黑市,链接天下最黑暗、最肮脏的交易,却也是最隐秘、最诡谲的秘密集散地。
冰扇是最高级的信物,世间仅有三把。
那人许他自由出入,几乎就是承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如果他想,能买到在座所有人的秘密。
如此承诺,如何不诱人?
他缓缓打开冰扇,玉扇骨一寸来宽,莹白清润,毫无瑕疵,扇骨阴刻凤羽,薄如蝉翼,下方垂着一颗玉珠,镂刻一朵芙蓉。
冰扇巴掌大小,他在掌中把玩,缓缓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的扫过在座家主。
随后姜宴清对陆平道:“陆平,将本官为林大夫人准备的东西拿来。”
陆平一直站在姜宴清身后,自然看到了冰扇,也听到芙蓉巷传话,心中惴惴不安。
他来永昌两个月,大小消息,打听了上千种,唯独黑市,连个门都没摸到。
只听说那里能查到一切事,凡是做过的事就都能被查到,“雁过留痕”也不过如此了。
而他……被利益蒙蔽,还想背着姜宴清做点事。
方才姜宴清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扎进了他的魂魄深处,令他又冷又怕。
“是。”他应声离开大厅。
这一次,陆平未敢有丝毫犹疑。
姜宴清目光落在陆平仓皇而去的背影上,对芙蓉巷带来的威慑力很满意。
短暂的安静令众人极为紧张,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此刻都闭紧了嘴。
这些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谁没一两个污点?
他们怕姜宴清真去黑市查。
不得不说芙蓉巷能屹立不倒,确实拿捏住了所有人的命脉。
沈缨终于松了口气,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夜风从门外灌进来,将她后背的冷汗吹得冰凉,好似贴了一块铁板。
但她不冷,她只觉得意外,没想到芙蓉巷能卖给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心下惊诧之余,对于今日到林府来威胁林玉泽一事,也感到后悔和后怕。
差一点就因为她一人过失,连累全家,也难怪姜宴清说她空有蛮狠,却没脑子。
很快,陆平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调香的器物。
姜宴清对坐在林致身侧的沈氏道:“鸾髓与冰灯草相遇会形成剧毒,这说法本官只是耳闻,既然各位也未曾听闻,不如,就让人调两盏,看看是否如此。”
“本官已差人从沈氏私库中借了一些香料,沈州沈家果然是调香大户,这冰灯草还是林夫人陪嫁之物,是上上品的百年冰灯,想必香气更甚,”
“汉时古方,香气意境悠远,即便能杀人,想来也是文雅的。”
随后,差役从外头押进来一个人,正是当初诬陷沈缨杀死林婉柔的婢女。
她手中捧着两个香炉,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衣裙。
有眼人尖,一下就看出这是先前沈氏穿的那一件。
沈氏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件已经被处理掉的衣服。
她攥紧手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平捧着器物上前,香料盒、一座四寸来高的鎏金莲花宝塔博山炉和一个悬在架上的盘银丝香熏球,被依次摆在沈氏身前的木案上。
那婢女跪趴在地上,陆平冷声道:“听闻此婢掌管林婉柔香具,有调香的好手艺,不如就由她来燃香,大夫人您可看仔细了,别让她放错了东西。”
那女婢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披头撒发,此时已看不出模样。
她抖着手连香筷都拿不住,香料更是撒了一地。
沈缨见她如此,用巾帕捂了口鼻,起身走到她身侧,一把抓起她的手。
沈缨力气极大,手指如钳,那婢女根本无从反抗,整个燃香过程抖若筛糠。
沈缨放开婢女,亲自取来火折点燃了第一炉香,鸾髓。
香烟袅袅升起,屋内顿时盈满幽香。
随后,她又拽着那婢女的手,伸向第二炉,里面正是龙楼。
此香被制成塔型,尖端有点点晶蓝,那正是冰灯草。
婢女抖得更厉害,手指冰凉僵硬,一直在抵抗,木案后的沈氏面色也极为难看。
“既然无毒,夫人脸色为何这般不好,是因为身体不适吗?”沈缨盯着沈氏问了一句。
见沈氏眼神中怒意弥漫,她不为所动,继续道:“林赵两家不睦,林婉柔未婚便怀有赵家子的骨血,故而不被林家所容。”
“你收买林婉柔婢女,常给林婉柔用鸾髓香和翠云龙烟,将她害成一个疯子。她逐渐癫狂,发病时便被捆缚,任由下人殴打虐待。”
“但林婉柔却不是傻子,她定要找机会揭穿你。”
“林家最忌兄弟阋墙,你不好明面上处置二房的人,于是便想到了杀人嫁祸,我是运气不好,偏偏赶上了。
“我猜,林玉泽刚拿到府外递来的东西你就得了消息,于是布下杀局等我自己跳进来。”
沈氏冷笑,说道:“荒唐!我不过是怜惜婉柔自幼丧母,父亲又常年在外,故而多与她亲近了些,倒成了你攻讦我的由头。”
沈缨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扯开沈氏的领口。
沈氏脖子上赫然有两道手指掐痕,和鲜红的指甲划痕。
沈缨盯着她脖子上的伤痕,声音坚定:“林婉柔本就高壮,又有些身手,加上熏香作祟,她疯起来几个小小的婢女根本控制不住。”
“她曾攻击你,所以你用簪子反击,你并未杀死她,而是趁她昏死将人转移,而后派人将我困入屋内,顺理成章地嫁祸。”
“人的手掌、手指各有不同,只要用你颈间痕迹对比林婉柔的手,就能知道这痕迹是不是她留下的?是何时留下的?”
她又指着婢女身上穿着的那件衣裳,缓缓道来:“随后,你特意穿着熏了龙楼香的衣衫,进屋后便抱住林婉柔的头,迫使香气灌入林婉柔口鼻,而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谋杀。”
“事后,你假意昏迷,换了衣衫和香露,做得了无痕迹。而我,不管验不验尸,都无法逃脱,毕竟谁能想到世间,还能用香杀人!”
她跪得端直,面无表情地将火折伸向另一个香炉,声音幽幽:“既用毒香杀人,自己便也来尝尝其中滋味吧。”
眼看熏香燃起白烟,惊恐的沈氏一脚踢向木案,连连后退,却被沈缨一把攥住手腕,将其拉回来。
沈氏挣扎着,香球滚落到她身上,香灰洒出,她被烫得叫了几声。
见沈缨一直不松手,忍不住发怒,咬上沈缨的手腕,力道之大,顿时咬出血来。
众人见她发狂,连忙后退。
唯有沈缨跪坐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咬自己手臂的沈氏。
姜宴清脸色阴寒,冷声喊了一句:“陆平!”
陆平迅速上前拉开沈氏。
沈缨面色不变,对沈氏说:“夫人若不愿他人代劳,那就请您燃一盏香,以示您的清白。”
她说着便将火折子塞到沈氏手里,让沈氏亲自燃香。
先前沈氏跟沈缨拉扯间,衣袖裂开了、发髻松散,狼狈不已。
她唇上沾了血,眼神凌厉,将火折扔在地上。
她看着姜宴清傲然道:“我沈氏女,何时受此折辱?”
“没错,林婉柔是我所杀,但她罪有应得。身为嫡女,却不为家族效力,反而败坏家风,无媒苟合,珠胎暗结,按林氏族规,理应处死!并从族中除名。”
“我念其年幼,赠她奇香,本想将她送离永昌,留她一命。却没想到,她恬不知耻,还与人私定终身,为其补贴上万两银钱。“
“这种女子,林家难道不该清理门户?”
“还有她。”沈氏指着沈缨,冷然道:“身为仵作之身,拿着死人的东西上门威胁,索要财物,又是什么好人?”
“她同那些杀人越货的本就是一丘之貉,死不足惜。”
沈缨深知沈氏自诩名门,高人一等,定然受不了像市井妇人那般撕扯。
所以故意激怒她,却没想到这人竟将杀人栽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今日冤案,若不是她据理力争,又有芙蓉巷出手相救,自己家人亲眷都会遭殃。
姜宴清扫了眼在座众人,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都在观察林致脸色。
他也看向林致,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清脆响声。
他冷声质问道:“草菅人命,嫁祸构陷竟是林氏族规?林致,林氏一族眼里可有官府?又视大唐律例为何物?”
林致脸色阴沉,冷冷地扫了沈氏一眼,上前一步,说道:“林某惭愧,治家不严,无言可辩!沈氏是林家主母,执掌内宅,林某甚少过问内宅之事。”
“没想到她如此心狠,独断专横,欺上瞒下,谋害林家子嗣,此妇罪大恶极,理应处以极刑。”
姜宴清垂眼看着冰扇,警告道:“林氏,百年世家,可不要自毁根基!”
“大人说得极是,林家定会自省自查,约束族人。”
林致恭敬至极,仿佛真的臣服于官家威仪。
一旁的沈氏面色苍白,震惊地看着林致。
她似乎从来也没想到林致为维护家族颜面,这么快就舍了她,甚至都没有为她多辩驳几句。
她像朵瞬间衰败的富贵花,眼神中的神采消失无踪。
她向前两步,正要说话却就被徐道仁派人堵了嘴拖出去,只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林家众人。
姜宴清静静盯着徐道仁,直到对方惊慌地垂下头,他才收回视线。
因沈氏沦为废子被林家迅速舍弃,终究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姜宴清早已看透林家心思,没再深查,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够了。
最后,官府只将沈氏和林婉柔的两个婢女以及府中一位管事押往诏狱。
林致将姜宴清送出府,一路上倒是半句未提此案,未替自家辩解,反而说起永昌习俗,还盛情邀请众人一月后来参加林府主持的鹿鸣宴。
三年一次的鹿鸣宴,是各地学子、氏族交流的大型文会。
届时,五湖四海的学子齐聚,热闹非凡,就连沈缨的弟弟们也希望能来一睹盛况。
林府威信不减,诸位家主纷纷应和,倒是有种宾主尽欢的感觉。
至于杀人还是死人,早就无人提及。
林致给了沈缨一千两银作为补偿,也没再提及她从林玉泽那里得来的银钱,还让柳无相替他父亲医治,又送了她几张宴会请帖。
这可是他们这种穷苦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一番安抚下来,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沈缨也识趣,连连道谢。
随着众人都离去,林府又恢复了寂静,起起伏伏的轮廓在暗夜中宛如盘卧的蛟龙,暂时收敛了毒牙。
一路出府,沈缨都缀在人后。
待各家主都离开后,她才看到姜宴清的马车还在,而他正和柳无相说话。
她看了他们一眼,正要离开,却被姜宴清的车夫拦下。
她看着那车夫,手伸向短刀,僵持间身后传来姜宴清声音,他唤了一声“无奇。”
车夫应声退下。
沈缨面色并不友善,但语气依旧恭敬,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姜宴清,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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