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走近,说道:“你父亲的病可医,柳无相跟你走。”
沈缨看了眼他身后垂眉而立的柳无相,语声平静道:“大人此刻施恩,又打算如何利用我?蝼蚁虽渺小却要奋力生存,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姜宴清目光晴朗,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干净澄明,清白得就像块染不黑的云。
良久,他口中溢出一声叹息,轻声说了句,“抱歉”。
“民女不敢。”沈缨抿了抿唇,垂眼看向地面。
面前的衣袍动了动,转而远去,沈缨抬眼盯着那马车。
直到漆黑的车辆驶入暗夜,只余下踢踏的马蹄声回荡不绝。
林府门前地势开阔平坦,铺着上好的青石板,洒扫干净,石缝里一根杂草都没有。
各府车马离去后,下人匆匆收走檐下灯笼,闭紧府门。
于是,空旷的门前只余下沈缨和柳无相。
沈缨从怀中抽出一叠银票,上面几张沾了血。
她递给柳无相,似笑非笑道:“这是我拿命换来的诊金,柳大夫收下吧。”
柳无相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背微微弓着,比初见时收敛了些许狂妄。
他眯着眼看向银票,低笑一声,接过来收到袖子里,说道:“过刚易折,姑娘小小年纪,行事却过于偏执。你今日虽然脱身,却将林府得罪得彻彻底底,往后,可要小心了。”
沈缨笑了一下,满天星辰落入她眼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她毫不示弱地说道:“柳大夫,你与林府往来密切,府中大小主子生病都寻你诊治,林婉柔有孕、失心疯、被虐待,林玉泽被人刺伤、咬断手指这些病症可都是经了你手的。”
“如今,林家丑闻已被众人知晓,深知隐情的你,与其担心我被林家针对,倒不如担心自己。”
暴雨虽止,湿气未散,他们的影子仿佛被黏在青石板上似的,阴暗而沉重。
忽然,一阵车马声传来。
沈缨侧头看去,就见挂了林府灯笼的马车缓缓驶来。
先前迎她入府的那位老管事,上前和气道:“宵禁时刻,两位出不了城,沈姑娘父亲病重,心中定然焦急,便坐林府的马车出城吧。”
沈缨越过他看向那架平平无奇的车架,月色照在车壁正中那个三寸见方的林氏徽记上,玄铁徽章折射出森森寒光。
她并未多言,从容地上了马车。
她很清楚,林家绝对不会饶恕挑衅他们的人,何况还是自己这么个蝼蚁。
所以,与这个百年大族的博弈不过才刚刚开始。
此刻,她的拒绝毫无意义。
马车沿官道畅行无阻,半个时辰左右已行驶至竹林村村口。
小小的村落在夜幕中寂静无声,竹林掩映下安逸而又平和。
忽然,马车重重颠簸了一下,车夫扬鞭催马,激起一阵嘶鸣。
车夫大喊了一声:“沈家姑娘,你没事吧?”
之后又兀自嘟囔了一串,一人一马一车搞出许多动静。
沈缨抿唇不语,面色阴沉。
她迅速撩起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就见路边已经有屋舍内点燃了烛火,村民出门查看,随之而起的还有犬吠。
林家的车夫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让村民知道是林家送了她回来。
她缓缓放下帘子,阖目向后靠在车壁上。
车夫准确无误地将马车停在沈家小院门口,毕恭毕敬地说了句:“沈姑娘、柳大夫,到了。”
柳无相看了眼静默无声的沈缨,以为她总算被震慑住了,讽刺一笑。
他正要下车时,手上的箱子忽然一重,紧接着脖间贴上来一个冰冷的东西。
柳无相僵直着身子,耳边传来沈缨如鬼魅般的声音。
她说:“我不管你得到了什么命令,我只要我爹的病能好,柳无相,我可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你再失言,我必与你同归于尽。”
柳无相眸光深沉,微微点头,脖间短刀移开。
沈缨从他身侧经过,跃下马车,轻巧得像片柳叶。
车帘阻隔了车外沈家兄妹焦急的询问声,在杂乱的声音中,他听到沈缨十分坚定地说:“别怕,柳大夫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心地良善,他一定会治好阿爹。”
天下最好,心地良善……
多违心的称赞,柳无相摇了摇头,撩开车帘后正对着沈缨的背影。
即便经历了九死一生,在她身上依旧看不见丝毫颓废,还是那么挺拔、精神,仿佛无坚不摧。
而“同归于尽”应该也不是什么虚话,他相信,她是真能干得出来。
此时,被弟妹围着的沈缨余光看到柳无相缓缓下了马车,脸上挂着笑。
她转身指向他,脆声说:“咱们的救星,这不就来了。”
弟妹们欢呼着跑到柳无相身边,连拉带拽地将人迎进了院子。
沈缨拎着柳无相的医箱跟在后面,路过井边时弟弟沈诚自制的滴漏,漏下一滴水,恰好是子时。
她呼了口气,抬眼看向夜空。
她觉得自己像是从阴间走了一遭,在踏入院子里时,才真正回了人间。
初诊出乎意料的漫长,柳无相诊得极其认真。
探脉、针灸、药浴、汤药,每一步都亲自监督,不差分毫。
直至日头初升,这小小的院落才静下来。
沈缨一夜未睡,守在父亲床前,替他擦拭虚汗,而她观了整个医治过程,看着父亲逐渐平稳起来的呼吸。
她不得不承认,柳无相人虽卑劣,但医术是真的好。
天色渐亮,父亲呼吸平稳,甚至连唇色都有了淡淡粉色。
沈缨如释重负,这才想起身上的狼狈,抽了空档回去梳洗了一遍。
柳无相被沈家大哥请到一间屋子。
他坐在逼仄的屋子内,环顾四周,头一回知道“家徒四壁”竟不是个虚词。
整个沈家最体面的人,居然是躺在床上的半死人。
新晒的被褥,洁白的里衣,整齐的发髻与胡须,指甲也干干净净,被修剪成圆弧形,除了消瘦,哪像是久病卧床的人。
他走到窗口,天色蒙蒙亮,院子里沈家几个子女已经有条不紊地做着各种事。
读书的、做饭的、劈柴的、磨刀的,纷杂而又有序的声音带来真实的烟火气。
或许是累了吧,他竟难得有了些许耐心,直到临近午时,沈父完全没了风险才回了医堂。
之后七日,柳无相每日卯时都会来给父亲针灸推拿,并亲自煎药,指挥他们兄妹为父亲药浴。
第七日,他走时留下药材,说:“你父亲重病已久,元气虚弱,不能大补,亦不可用急药。需徐徐图之,待他醒来你再到德春堂取新方。”
沈缨谢过,将人送出院落,就看到几个村民站在不远的大树下窃窃私语,瞧那神情也知道没什么好话。
而且,自从她验尸的事被传得面目全非,人们好奇之余渐渐也觉得他们一家晦气。
更有甚者,居然在她家房后烧纸,贴符纸、淋狗血,这些事都让她十分烦心。
正思索着,幺妹小兰咬着果子过来。
小兰上月刚过十岁生辰,不同于沈缨的精明算计、逞强好胜,小兰憨厚纯真,十分讨喜。
她对林家的态度毫无警觉,只当是阿姐有了大本事,得了大户人家的赏赐。
方才这傻丫头又照例去清点了东西,高高兴兴地说:“阿姐,里正又给咱家送了东西,我和大哥方才清点,有纸笔、米面,加上前几日城里几个大户送的东西,咱们柴房都放不下了。
“我听村里人说,你立了大功,攀上了林家的高枝,林家要将咱们的肉都买走么,阿姐,咱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沈缨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温声道:“小兰,若是再有人向你打听家里的事,你就说不知道,小心有人嫉妒,来咱家偷东西。”
小兰猛地警觉起来,果子也不吃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子又寻了一把大锁出来。
沈缨无奈地笑了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沉思。
她在想,得罪了林家又与新县令有了嫌隙,她之后的路该如何走。
第十日,父亲终于醒了。
那时,沈缨正靠在床边打盹,似有感应般,她竟做了个好梦。
梦中母亲尚在人世,父亲也十分康健,家中还很殷实。
春游时节,他们到郊外踏青,母亲最偏疼她,一路上牵着她的手,因看到旁人家女孩子戴了鎏金蝴蝶耳环,便发誓要为她攒整套足金首饰做嫁妆。
她不过三岁,母亲竟为她相看小郎君了,而且一眼就相中城里做香烛的秦家幺子,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小子……
她还梦到院子里的梨树,硕果累累,她努力伸手去摘,忽然身子拔高,原来是父亲将她扛到肩头,他宽厚的大掌稳稳地撑着她,令她心安,再高都不怕。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是睡梦中挥手打到了父亲脸上。
她连忙起身,就见父亲正看着她,嘴角上扬,眼神慈爱。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缨,想吃梨了呀。”
沈缨呆了片刻,随后高兴地应了一声,朝门外大喊:“快来,阿爹醒了。”
不大的院子里充满笑声,沈缨俯身将父亲扶起,给他腰间垫了软垫。
父亲靠坐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气色很好,还开玩笑说:“阿缨吓坏了吧,阿爹糊涂,差点就跟着阎王殿的小鬼走了。”
“不怕,我这不是将您拉回来了么。”
“是啊,我们阿缨厉害。”
沈缨笑了笑,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腿上,将眼泪都咽到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弟妹们跑进来。
她起身擦了擦眼泪,让他们陪着父亲说话,却不见二弟沈诚。
大哥笑着说:“这两天县衙正在招募衙役,衙门热闹极了,阿诚定是被人喊去看热闹了。”
父亲听完也笑了起来,温和道:“老二最爱看热闹,这几日怕是憋坏了,你别骂他。”
沈缨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行,不骂。”
说罢又替父亲掖了掖背角,自己去厨房拿了一盒点心,出门前嘱咐道:“柳大夫说阿爹若醒来,便去德春堂换新药方,我再去集市买点菜,咱们今日吃顿好的,给阿爹庆贺庆贺。”
大哥沈礼应了一声就去劈柴,小妹留在屋里和父亲说话。
沈缨见四弟沈信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于是将他一并带上了。
近日村里人对沈家好奇得很,一路上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沈缨看了眼弟弟,他那张精致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笑了一下说:“阿信,为何冷着脸,那些人只是好奇罢了。”
沈信是众兄妹间与沈缨最亲近的,他生下来便体弱,母亲忙碌无暇照看,是沈缨把他拉扯大,他最先会说的也是“姐”。
这孩子天生敏锐聪慧,像个小大人,心眼很多,有些冷清。
沈缨怕他性子古怪,常带着他出去走动。
沈信脸色微微和缓,往不远处的人群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好奇的不过是林家对沈家的施舍,阿姐,你是不是得罪了林家?所以他们才会将你捧到火上烤,对一个小门小户如此关切,实在太过了。”
沈缨并不奇怪他才十二岁就能说出这番话,笑着答道:“倒也说不上得罪,只是赶巧碰上了林家的丑事,他们少不得要拿东西堵我们的嘴。新县令当时也在,那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林府也得避其锋芒,咱们只要谨慎,没什么大事。”
她很清楚林家手段,利用施恩强行把她绑到林家船上。
看似施恩沈家,实则是将他们孤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穷人若得了太多超出自己身份的东西,可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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