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显然早就查清此事来龙去脉。
他说:“霍三在外域时,确实被查到谋杀当地的两位医者,夺取他人秘方,人证和物证俱全。”
“但他找了人疏通此事,最后无罪脱身。可亡者亲眷一直追踪他的行迹,拜火节时这些人潜入永昌。”
“霍三住宅周围也有人说,那几日有可疑之人在霍三家宅附近徘徊。”
沈缨恨自己没有去霍三家走动,但凡,她去几趟就能发现不妥。
她抿唇摇了摇头,“大人,若说霍三在外被人截杀,我会信。但他在家中被杀,我不信。”
“先不说霍三身上有多少暗器,他宅子里的机关就足够将顶尖高手困在宅子里,只要有半刻的时辰,霍三一定能逃出生天。”
“霍三被杀,一定是蓄谋已久,这些外头来的人,不可能这般轻易杀人。”
“此案蹊跷处很多,本官会查。”
沈缨点点头,说:“大人如今诸事繁杂,此案,我可以自己去查。”
姜宴清却看着她说:“做好你分内之事就好。”
沈缨没有再争辩,说:“大人,霍三尸身可移回验尸堂?”
“除了你,未曾有人碰过。”
沈缨谢过姜宴清,独自一人又去了验尸堂。
这一验,又是半日。
沈缨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霍三全身上下,内外皆无伤处,无中毒迹象。
腹内食物残渣很少,按时间推算,被杀的时间也符合屋子着火的时辰。
她站在尸身前,上上下下扫了几遍。
她手上握着刀,在尸身上比划了一下,想象自己是凶手,如何能做到,让霍三一动不动躺着受这一刀的。
什么毒药能在发挥药性后,消失无踪呢?
沈缨走到尸身脚边站定。
鞋子已经和脚都黏在了一起,显然霍三并非是在睡觉时被人偷袭。
谁会在睡觉时穿鞋?
她轻轻剥下鞋子的残骸,掰开脚趾,在右脚的两个脚趾之间发现了两片孩童指甲大小的指甲断片。
那是被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上面还刻了字。
霍三曾在脚趾之间藏物躲过黑市的盘查,所以,她觉得霍三濒死之前,定然会给她留下线索。
沈缨将指甲断片放入清水中,洗掉上面的血迹,对着太阳仔细分辨上面的字迹。
待看清后,神情骤然凝重。
又过了一个时辰后,沈缨将皮□□合,穿戴好衣衫鞋袜,盖上了霍三最爱的绛紫色团花纹绸缎。
“我五岁那年,你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进了验尸堂。”
“十岁,我已对死人麻木,看着诸多死状,连滴泪都流不出。”
“我有时恨你,你从不将我当人看,有了麻烦便丢给我,没了危险你就冒出来。”
沈缨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木板上的尸身,哑声道:“既那般怕死,又为何要回来?你不是说着新县令八字克你么,怎么就敢回来了?”
“瞧,果真把你克死了。”
她笑了一声,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使劲摸,却抹越多。
“师父,不孝徒沈缨……定会找出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她在霍三尸身前燃了三根香,磕了头,将尸身上的绸缎仔仔细细掖好,转身大步走出验尸堂。
姜宴清提拔上来的新衙役都是本地青年,腿脚灵活、擅于打探。
林玉泽失踪不是小事,永昌各族都出动了人手去寻人。
府衙自然也不能怠慢,沈缨从验尸堂出来时,姜宴清也带人出去找了。
也不知道凶手将林玉泽带到了哪里?
会不会被杀了?
沈缨已经很疲惫,在验尸堂门口坐了许久才缓过神。
她独自走出县衙,看了日晷,显示已是申时过半。
她犹豫了一下,怕自己走到半路上昏死过去,于是,雇了一辆骡车。
车夫腿脚有些不便,要的价钱只是同行里的六成,沈缨怜他不易,便挑了他的。
车很稳,车内也是干净整洁,有股悠长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什么熏香的味道。
“熏香?”
沈缨靠着车壁,晃晃悠悠的睡了过去,中途她察觉到不对劲想醒来,但头太昏沉了。
她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黑暗中沉沉浮浮了许久,沈缨醒过来。
她并没有惊慌此刻的处境,而是觉得,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了。
霍三死了,定会轮到她的。
她早就知道。
她动了动手脚,被布条紧紧捆着,身上有几处很疼,应该是被人从骡子车上拖下来又扔到地上造成的,没伤到筋骨。
她小幅的移动,踢到了一根柱子,于是挣扎着坐直身子。
坐起来视野更宽了一些。
但她没办法扭头,费力的左右看了看,就发现了离她不足五步远的林玉泽。
林玉泽身上还是那日在君子亭时的衣裳,粗略一扫,没什么外伤,心口轻微起伏。
他闭眼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都是封闭的,仅有的一扇小门也紧关着。
前面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黑影,是从她身后投射到墙上的,张牙舞爪仿若恶鬼。
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嗅了嗅,有一股厚重绵长的香烛味。
再细听还能听到摇铃的声音。
她仔细辨别了一阵,心中便有了计较。
而后,她便发现身后不远处有另外一道呼吸。
她定了定神,缓声说:“太山府君在梵经中有记载,是阎魔王之书记,一支阴阳笔可记人间善恶诸业,亦为冥界十王之一,称为太山王。”
她看不到身后的东西。
但她能感觉到角落里有人在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盘伏在角落的毒蛇。
她的话音落下后,便无人应答。
沈缨抿了抿唇,更加谨慎:“在密教,太山府君位于胎藏现图曼荼罗外金刚部院南方,身呈肉色,右手执笔,左手持檀拏杖,三摩耶形为人头棒。”
“这里是白云观内的鼓楼,一年前,观内修整,新建了个泰山府君殿,对么?”
身后有细微的布料摩擦声,那人动了动。
沈缨紧接着问:“你抓来林玉泽和我,是觉得我们有罪,你要审判我们的罪孽?”
“不知我何时犯下错事得罪了阁下,还请念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容我辩白一二。”
她声音放低,尽量平和的与暗处那人说话。
像是为了映衬这场面似的,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隔着门窗都能感觉到外头的暗沉。
白云观半山腰上修了一座鼓楼一座钟楼,隔着一条石阶对立相望。
沈缨上次来时,都还只是修了一半。
那日也是这般阴雨天气,她进来躲雨。
那时她还和同行的挖尸人说泰山府君殿修的位置不好,这般天气在树林掩映下衬得仿若鬼境。
没想到,第二次来她倒真进了鬼门关。
可见,佛神面前还是不能胡言乱语。
背后的人不出声,似乎在欣赏她的不安。
沈缨抬头看着悬在屋顶的大钟,忽然道:“你是那个车夫,你一直跟着我,对吗?”
身后的人呼吸一滞。
“谁派你来的?你是杀霍三的凶手?”
那人短促的嗤笑一声。
她猜的不对?
身后人等不到她开口,反而说:“没人派我来,杀林玉泽是因为他该死。而你,同他一样,自私自利,都是一丘之貉。”
“你们这种人就该死在一处,省得脏了旁人的轮回路。”
沈缨快速在脑海中翻查以前的旧事,辨认此人的声音,回想他赶车过来时的容貌。
可是一无所获。
她甚至想不到什么事,能让这人认为她和林玉泽是一类人。
永昌的人都知道,她曾拿着物证去林家胁迫过林玉泽。
他们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一类人,什么叫属于一类人?
随后,她猛地想起来,那次她以案件威胁林玉泽,用杀人证据交换了银钱。
而那个案子也就被林家彻底清理的干干净净了。
难道……
“你姓贺?”
沈缨忽然就想起莲朵先前与她说的那些话,虽未明言,却是在嘲讽府衙择案而查。
而这人,又说她和林玉泽是一丘之貉,自私自利。
不就是指责她这个讨得好处的人和林玉泽这个杀人凶手,罪名一致么?
“哦?想起来了?”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沈仵作果然聪慧过人,记性也好。”
沈缨余光看到一抹衣角,听到那人说:“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沈仵作。”
确实没想到。
贺章,临县的人,正是那两名被林玉泽虐杀致死的女子的哥哥。
她以为此人得罪了林玉泽,被驱逐出城,定然没有活路。
沈缨几月前才凭借从这两名女子尸身上得到的东西闯了林家,最后得了整整两千两和鹿鸣宴的请帖。
有了这些,她父亲得以活下来。
她的弟弟遇上了一位赏识他的大儒。
而他们一家也能从竹林村那破旧的院子里搬回老宅。
可以说,她能有这样的转机,离不开那几样东西。
之前莲朵还以此事质问过她。
当时,她也曾仔细想过,她对那两名女子和她的家人,怀有深深的愧疚。
沈缨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哑声道:“我利用你两个妹妹的死,得尽好处,为了自己的利益,掩盖真相。”
“你今日杀我,理所应当。”
“但你诛杀林玉泽,却是惹下大祸。林家如日中天,林玉泽可是下一任族长继承者。”
“林玉泽今日若死在你手里,林家震怒,你家祖宗坟塚都会被刨,你的父母、妹妹们的尸骨会被挫骨扬灰,你的亲族也会被驱逐出城。”
“逞一时之快,落得这般下场,这是你想要的么?”
如今这般时候,沈缨以平和之心说起这些话时,才想起,当时身在林家虎穴的自己,也曾被姜宴清如此训斥过。
想到那时的初相识,她憋闷胸口的密仄之处,隐隐泛滥起一股温暖。
她现在说这些话,只是单纯的为贺章好。
而那日,姜宴清说这些话,也真的只是单纯的为她好而已。
沈缨收敛起飘远的思绪,察觉到身旁有衣角飘动。
那人走到她身前,他拨动了某样东西,有链条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屋内墙根处的白蜡便燃了起来。
有东西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刺鼻的味道散开,是酒和火油。
烛火亮了,将壁上一道一道的血痕照的阴森诡异。
血痕拼出几个字,“天地不仁,人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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