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流得很快,将他们的衣物都浸湿了。
此时只要有火星子落下,这小小的钟楼顿时会陷入火海。
“你也配说这种话?”
他的嗓子似乎是被烟熏坏了,十分嘶哑。
他听到沈缨的话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面容。
周正的长相,普通的个头,并不会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会让人感觉到忠厚、质朴。
他背后皆是黑漆漆的墙壁,满地烛火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他说:“我走到今日这一步,还怕林家?”
他环顾这一方天地,说道:“这是我从拜火楼取来的火种,和烧霍三家用的是同一次的火种。”
“这人世间,大概只有祝融神的火能烧尽你们的罪孽。”
沈缨皱眉看着他,说:“何必这般折腾,你如今杀我与林玉泽易如反掌,杀了我们,你还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想必,你在永昌也是有退路的。”
“我逃累了。”贺章摇了摇头,“当初你偷偷验了我妹妹的尸首,我本以为,霍三新徒大概比他有善心,是要替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去伸冤。等来等去,你倒是拿着东西去了林家求财了。”
“孤身一人,绝地反击,风光得很。”
“只是,你再有胆色,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利,何曾想过帮帮他人?”
沈缨无从辩驳。
那时她打听到林玉泽的行踪,知道他犯了案子。
于是在那两名女子的尸身被扔出别院,又被匆匆掩埋至乱坟岗后,就带了个人偷偷验尸。
白玉簪在其中一位女子手中,手指紧紧攥着,尖端有血,被她硬生生抽出来。
匕首则藏在另一名女子的短靴里,那枚宝石戒指则是她剖开其中一个人内腹取出的。
她以为这一切做的了无痕迹。
也确实没想到,那两名女子的兄长竟会活下来,还将林玉泽绑到了这里。
她那时觉得能为那两个女子殓尸安葬,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也从未想过借这些东西替他们伸冤。
或许她想都没敢想,在永昌在林家面前,为无辜者鸣不平。
到后来,她想的只有自己,她需要这些东西做筹码,必要时,为她换取利益。
她毁人尸骨后,又将人掩埋,看着那土堆子,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慈悲?
她恍然怔了一下,乍然想起莲朵的话,胸口泛滥起彻骨的冰冷。
想来那日莲朵的话虽隐晦,却也在嘲讽沈缨远没有那么光明,远没有那么磊落。
她出身微尘,凭着一丝侥幸,习得一技傍身,成了整个蜀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仵作。
她似乎走到了寻常人不敢想的高处,却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人而活?
这盛世大唐,人人眼目中的繁华,不过都是高处人的热闹罢了。
他们这些活在艰难里的人,活在权势脚下的人,哪配得上谈生、谈富贵繁华?
沈缨脑海中乍然闪过邱夫人的面庞,紧随其后便是徐芳。
她们同她一样,生的卑微,却也在人生最艰难时候,彼此相助。
想及此,她颓然一笑,旋即,敛起笑,诚恳道:“我有罪,我的罪,我自己遭。可你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搭上性命,值吗?”
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她听到杜鸾的声音,不知道他在高声呵斥什么
贺章侧头往外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眼眸因为这个笑骤然亮起来。
他忽然向沈缨胸口伸过来,惊的她大叫了一声,“贺章,你疯了?”
贺章手指缩了一下,随后垂下眼帘,快速伸到她腰间,将她的短刀抽出来。
“听闻,你们师徒的刀,可削铁为泥。”
他在沈缨耳边划了一下,她的一截头发落地。
他缓缓靠过来,一手抬起沈缨的下颚,嘴巴缓缓移到她耳边,低语道:“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沈缨感觉自己手上划过一丝铁器的冰寒之意,紧接着手上的布条被割断。
还不待她动作,手腕被贺章抓住,骤然往前一送。
“噗”一声,不怎么响亮的声音,从她的指尖发出,一直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缓缓低头,就见贺章握着她的手,捅在了他自己的腹部。
贺章用的力道极大,沈缨觉得自己的一只手仿佛完全伸进了他的身体里。
温热的,滑腻的血将她的手吞没。
先前她问贺章,“值吗?”
贺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哑声道:“值!那些生在高门大户的女子有家人庇护,有府衙关照,而我妹妹们虽出生微寒,在我与家人眼中,亦是无价之宝,无人能辱她们半分。”
“否则,只要我活着,就会替她们讨个公道。”
“不死不休,直到有罪者服罪,有债者还债!”贺章低沉的说。
沈缨手指动了一下,正要说话,另一只手被按到了一个圆盘上,她被迫用力压了下去。
“咯吱”,头顶的大钟忽然晃了一下。
沈缨猛然抬头,又看向躺在地上的林玉泽。
他此时睁开了眼,正看着她和贺章。
沈缨推开贺章,挣扎着站起身,扑过去抓住一旁垂下来的绳子。
大钟却缓缓停下晃动。
她对地上的林玉泽,声嘶力竭的高喊了一句:“快爬。”
沈缨声音才落,门被人用力撞开。
而她手上的绳子瞬间从手中挣脱,大钟骤然坠地。
“咚”一声震响,沈缨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震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到了脚边。
她缓缓垂下视线,恰好对上林玉泽脸,头与身子分离的瞬间,他的双眼似乎还眨了一下,像是不相信这样的变故。
沈缨听到几声尖叫,抬眼看向门外,那里站了很多人。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她去林府威胁林玉泽的那一夜。
也是这般,一脚踏进精心布置的杀局,一转眼就成了杀人凶手。
只是这次,她杀人的证据更明显了。
沈缨对上姜宴清的视线,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也看到了林致,那眼神里有震怒,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
她还看到了莲朵,人群的后面,一袭红装的莲朵。
隔着这么远,她看不清莲朵的表情。
沈缨舔了下裂开的嘴唇,她觉得自己似乎该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被姜宴清打断。
他抬了下手,对身侧的无奇下令道:“将沈缨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沈缨没有再出声,就那样沉默的被无奇带出来,走出鼓楼,下了石阶。
她听到姜宴清对林致说:“白云观即刻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擅入。”
“擅入者,杀。”
林致痛失爱子,如今还勒令不得给爱子殓尸。
他气的浑身颤抖,也不顾什么礼仪,拦着姜宴清怒声道:“姜县令,你如此行径,是包庇下属,纵其杀害平民性命,林府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宴清说:“尚未查证,不可论罪。林家主若有异议,可上奏朝堂。但如今永昌在本官辖下,绝不容许动用私刑。”
沈缨听着姜宴清的话,心绪渐渐回落。
她抬眼就对上了莲朵的视线。
莲朵站在阴影之中,头发被山风刮的有些乱,她的眸子在发丝后明明灭灭,像被割裂了。
沈缨看了一眼便垂下头,跟着无奇离开。
诏狱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了。
以前都是她来问询别人,这一次,自己倒是进来了。
但她一点都不震惊,总觉得自己被关进来受型是迟早的事。
一重一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她被关在第五重门。
巧的是,就关在以前关押徐芳的那一间。
无奇和狱卒将她押进来,手脚都上了锁链。
沈缨看着无奇,沉声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无奇冷冷的看着她,说:“大人自有筹谋,你莫要再自作主张。”
“是,多谢。”顿了顿,她又说:“我父亲他们……”
“大人已告知王惜,她会差人照看。”
沈缨点点头,坐在了干草堆上,沉重冰凉的铁链压得她抬不起手。
无奇转身离去,牢门被闭上,狱卒垂眸上了锁,沉默的离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沈缨躺在草堆上,眼睛盯着墙角的一个蜘蛛网,上面有蜘蛛在结网。
老人们经常说蜘蛛结网是要下雨。
看来,又要变天了。
林家,会不会忽然向沈家发难?
王惜,能护得住她的家人么?
沈缨疲惫的睡了过去,竟还意外的睡了个安稳觉。
不用操持家务、不用忙碌衙门的事,她甚至觉得坐牢也是件清闲的事。
醒来时狱卒给她送来食物,她只看了一眼没过去拿。
在这种地方,饿不死就不能轻易吃里头的东西。
她醒来后就靠墙坐着,地上有她画着的一些东西,是莲朵回来之后发生的一些事。
狱卒再次送来水和食物,也不问她吃不吃,只是沉默的将上一次的拿走。
沈缨闭上眼思索,狱内偶尔能听到哭嚎声,但很快又会归于寂静。
最多的时候,是沉重的锁链声。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缨睁开眼,就看牢房外站着一身兰色素衣的赵氏。
她神情有些疲惫,但也只是有些,那双眸子依旧很亮。
沈缨皱了下眉,她没想到,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赵氏。
各家族在诏狱都有各自的手段,赵氏能进来也不奇怪。
沈缨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见她开口,便说道:“夫人怎么来了?”
赵氏走了进来,借着昏暗的烛火看着她说:“听闻,你和临县一个姓贺的匠人合谋掳走林玉泽,意图威胁林府。随后,你们二人因财生恨,你杀了那人,还把林玉泽也给杀了。”
沈缨静静听着,随后点点头说:“大概是吧。”
赵氏笑了一声,走到沈缨跟前,垂眼看着她:“我一直不喜欢你,分明低微如蝼蚁,却总想着与巨象博弈。但我又有几分佩服你,即便生于微尘,却总是不断挣扎。”
“你若生于大家族,定然是个奇女子。”
沈缨抬头看着赵氏,说:“夫人谦虚了,您本就是奇女子,我佩服你才对。这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爱护至亲了。”
“而我却总是给家人惹麻烦,缕缕将他们置于险地。”
赵氏寻了处干燥的地方坐下去,竟有种想要详谈的架势。
“你,是不是也觉得赵悔该死?觉得他张狂、暴戾,坏事做尽?赵悔死后,我常常会问自己,面对恶行昭彰的弟弟,真的没有一丝怨憎么。”
她随后又自问自答道:“是,我怨过。”
“但只要一想到,他出生时便无母亲庇护,身边群狼环伺,磕磕绊绊活下来,又被父亲不喜。我就忍下来了,而后便将这怨都忘了。”
“你们都说他坏,可他从不欺凌弱小,从不欺辱女子,从不背地里害人,从不说人是非,他甚至用自己的银钱修葺寺庙,为孤苦之人赠药施棺。”
“这难道不算个好人么?他只是不懂收敛,行事莽撞罢了。”
“人们对他总是不够仁慈,就因为他没人教养,无人庇护。”
赵氏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鸦青色缎面,绣着五福,用金线缀了贝石和宝石。
那是莲朵花了几个月绣好,除夕夜送出去的荷包。
她递给沈缨说:“我也信了,他喜欢莲朵。”顿了顿,又说:“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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