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沈缨正在整理从霍三家中拿出来的一些验尸笔录抄本。
从他在永昌验的第一具尸身开始,他便会零星记录,如今已经有十几本。
沈缨打算将这些东西留在县衙书楼,若是将来有其他仵作,也可以凭此习得一些经验。
姜宴清煮了热茶,茶香飘了满屋。
近日,傍晚和清晨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姜宴清煮的是长洱茶,连味道都是暖和的。
“家中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沈缨点点头,对姜宴清施了一礼,谢道:“沈诚的事,多谢大人引荐。”
“沈诚有良将之才,本官不过是引路而已,能不能发挥所长便要看他自己本事。”他顿了顿,又问:“你在查你姨母一家的案子?”
沈缨怔了怔,她没想到姜宴清那般忙碌还能知道她的动作。
她点点头,犹豫间问道:“大人,杜鸾还会回来么?”
“暂时不归,你查到了什么?”
沈缨看着姜宴清手边的一叠文书,迟疑了一下,说道:“大人近日忙碌于莲朵和无名尸的案子,我姨母家的案子停滞了多年,也不急这一时。”
姜宴清却说:“本官,原本就是要查的,无妨。”
沈缨看着姜宴清认真道:“比起调查旧案,如今有一事更为重要。”
“何事?”姜宴清抬眼看她,抬手指了指书案前的凳子。
沈缨没有坐,而是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说道:“民女有罪。”
“何罪?”
“不敬死者,毁人尸骨,以亡者之物要挟他人得来财物,财物皆为自用,不愧、不思、不为亡者伸冤。”
“此举已违人道,愧对仵作之责,验尸之刀成了我的害人之器。如今,我已无法挽回当初所作之事,但贺家兄妹惨案令我愧疚难当。”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要让此案昭告天下?”
沈缨点点头说:“是,贺氏之女被杀,其兄为报仇拼上性命。而我凭借勒索之财获得新生,又堂堂正正立于府衙之内。反观,贺家人,却被长埋地下,无人知晓此事缘由。”
“请大人为那两名女子正名声,伸冤屈。”
“蝼蚁之人,生时渺渺,死时了了。但他们也是父母珍宝,是被寄托了希望与期待降生的人。他们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他们该清清白白的下葬,受香火,受祭拜,与家族亡者团聚。”
“丧葬事宜,我愿一力承担,将贺氏兄妹安葬于祖坟,我也会亲自去向其亲人道歉。”
听她说完,姜宴清眉眼间染上了些许温柔之意,他情绪本就内敛,心思向来无法让人参透。
沈缨跪在地上,等了半晌,并未听到姜宴清的答复,犹豫间,她抬头朝他看。
姜宴清垂眸看着沈缨,脸上浮过淡淡的明悦之色,朗声说:“你能有此感悟,并承担罪责,是坦荡之举,理该如此。”
“本官亦会以此为戒,自省自查。”
“官府会为他们沉冤昭雪,让无辜之人入土为安。”
沈缨闻言伏地一拜,诚心道:“望大人心怀慈善,庇佑百姓,为我等蝼蚁之人挣一片天。”
姜宴清起身走到沈缨身前,俯身将她扶起,说:“君子一诺,如你所愿。”
他说完,沈缨就笑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亮,像装着揉碎的月光,星星点点,闪闪发光。
“不,是如我们所愿。”
姜宴清勾唇笑了一下,说:“好。”
沈缨心口像是被紧紧攥了一下,笑意更深了。
有的话,她不敢明说,只得藏在心头,掩在眼底。
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姜宴清留在永昌,一是她的情,二是她的愿。
愿他在此做个好官,受百姓敬重,也愿他事事遂心,大权在握。
但她很清楚,以姜宴清之能,他必定走的更远,所以,她的情和愿皆是出自真心。
姜宴清望着沈缨,目光深邃悠远,他觉得沈缨此时此刻像是破茧而出的蝶,在历经风雨后,获得了新生。
而这种新生是可贵的,令人敬佩的。
如今的她,成为一名真正的仵作,足以冷静的面对当年她表姐一家被杀的案子了。
时机已到,于杜鸾、于其表姐一家,甚至于沈缨,都该去认真的寻一寻真相了。
于是,姜宴清看着她问:“你姨母一家的案子,你查到了新线索?”
沈缨见他又问,便也没有隐瞒,将姨母一家出事前,将表弟曾跟着石匠班子在澄心湖石山修整一事说了出来。
“我现在想查,也是恰好得了一些线索,想给我姨母一家交代。大人有大人的案子要查,此案我自己先去查,若有消息再来向大人回禀。”
姜宴清听罢没有追问,而是点点头说:“好。”
随后他又在她退下的时候说:“云姑有事寻你,下衙后去寻她吧。”
沈缨连忙说好,转身出了院。
直到下衙后,她赶去后衙找到云姑才知道,所谓的有事,只是,云姑做了糕点让她过去吃。
沈缨吃着糕点,一边还要给云姑说一些先前遇到的离奇案子,把云姑唬的目瞪口呆。
吃完天色已暗,她索性又留在后衙。
后衙很是冷清,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沈缨在小院子里走了几圈,正要翻看霍三留下的诗集,就见姜宴清进了院子。
沈缨快步打开门,站在门边问姜宴清:“大人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
姜宴清见她神情骤然紧绷,笑了一下说:“无事,随本官去个地方。”
“现在?去何处?”
“走吧。”
姜宴清转身走了出去,沈缨回身闭紧木门,跟了上去。
无奇驾车,黑色的车马平稳的穿行于夜色之下。
马蹄大概是包裹了什么,寂静无声。
车内安静极了。
沈缨屡次想张口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好拘谨的坐在那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自从她从诏狱出来后,就有些不敢面对姜宴清。
像是怕自己的心意会不自觉的泄露而让他厌恶,也怕自己沾惹的是非会连累他。
“伤势如何了?”
沈缨猛然抬头,就见姜宴清静静的望向她。
不知是不是车厢内太过狭小,姜宴清的声音竟然有些轻柔。
她坐直身子,笑了笑说:“早已无碍了,我以前跟着霍三四处乱闯,还在地下岩洞里待了四十多日,到最后连毒草都挖来吃了。”
“要是寻常人早被毒死了,可我出来后,不过睡两日便又好了。大人,我可是铁打的,这点伤不值一提。”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沈缨,抓捕凶手乃府衙之责,本官既在位,就不惧任何势力。你记住,任何时候,我都不要你来以身犯险,懂吗?”
“懂。”
沈缨垂下眼看着手指,点点头,又抬眼看向姜宴清说:“我不会再拖大人后腿了。”
姜宴清摇摇头,说:“任何时候,都要保全你自己。”
“是,我记下了。”沈缨攥紧手指,向后靠在车壁上。
车内的油灯并不亮,连这么大一点地方都照不全,自然也就照不到姜宴清蹙起的眉头。
马车停下,沈缨快速起身,跳下马车后才发现停在了姨母家的宅子前。
木门和墙壁上被人泼了狗血、贴着符纸、还挂着各式的法器。
她曾听左邻右舍抱怨,说这宅子太凶,午夜时总有人哭泣。
还有的人说,能听到姨夫当年敲打石头的声音。
看到这个宅子,她就感觉自己又坠入了当年的噩梦之中。
沈缨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
背上抵了一只温暖的手,沈缨僵了一下立刻停下,背上的手也在同一时间快速挪开。
无奇上前打开木门,萧条景象瞬间闯入视野。
有多久没来了呢?
至少也有三年了吧。
她不是不能来,只是不敢,害怕当年宅屋内的那一幕在午夜睡梦中纠缠她。
她可以冷漠的对待各种死状的尸身。
唯有当年姨母一家三人死于她面前的场景,令她久久难以释怀。
沈缨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满屋子的血。
外祖只有两女,疼爱有加,只可惜,他为两女定下的亲事都出了各种变故,姨夫和父亲一个早亡一个又是多病。
外祖父郁郁离世,也跟她母亲和姨夫相继去世有关。
沈缨走进院子,月色下,野草放肆招摇,摇摇曳曳不惧来人,嚣张的挡着路。
她拨开杂草走到表弟的书房前,当年那场血案就是此处。
姜宴清说:“验尸笔录是你与霍三做的,你们心里有数。只是,当日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你并未看到全貌。”
“而杜鸾,才是真正在场的人。”
“他说,那日他来之前你的表弟和姨母已经被杀,唯有你表姐重伤,殊死一搏,却是把他伤了。”
“真正的凶手,早已藏匿。”
沈缨面色凝重的听着,没有出言反驳,而是,快速回想当年这里发生过的事。
当年,她不但跟着霍三验尸领些银钱,还会自己找些阴活补贴。
那日,她用刚刚得来的赏钱,买了一些米面肉食送来姨母家。
隔壁的婶子一向与他们两家交好,见她手上东西太多,便帮着她拿了,还送她过去。
门是虚严着的,她敲了一下就开了。
她和叔婶说笑着走进去,将沉重的箩筐放在院子里,便唤着姨母出来。
可是连着唤了几声都没听到回应,婶子奇怪的说他们娘儿几个今日一直在家的。
大概是和死人打交道久了,沈缨刚往书房那边走了几步,就闻到了淡淡血腥气。
她让婶子快去报官,而她则握着手上的短刀进了书房。
书房内只有一盏油灯,透出一些光来,但并不明亮。
直到脚掌没入一滩水中,她垂头看了眼。
哪是水,是一滩血。
鞋袜皆被血水包裹,冰凉滑腻。
她屏住呼吸,双腿瞬间都僵了,几乎是跌进了屋里,一入眼就是血泊里的表弟。
他侧躺在血泊之中,半张脸都被血给淹没了,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固执的盯着某个方向,手指也向着同个方向指着。
沈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铛”,铁器坠落在地的声音响起。
沈缨猛地抬眼看向里间,就看到了杜鸾。
他一手还掐着表姐的脖子,一手自然垂落,血顺着他的指尖掉落,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她那时呆立在原地,还唤了一声:“杜鸾哥。”
是啊,那时她再不悦表姐追着杜鸾,但也承认杜鸾是个气质潇洒,容貌出众的男子。
而他还帮过她,唤一声杜鸾哥也不算什么。
毕竟当时,她其实也盼着杜鸾成为自己的表姐夫,她知道杜鸾是个好人。
可是这个好人,正在她姨母家行凶杀人。
杜鸾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了一般,松开表姐的脖子。
表姐那具没了生机的身体,便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尸身掉在地上,沈缨僵硬地垂下视线,看到了被表姐压在身下的姨母的尸身。
她再次抬头看向杜鸾,出声时已是沙哑,她又唤了一声:“杜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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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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