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记起一些旧事,当初,表弟出事前的三日,曾到她家中来过,送了些瓜果。
还意外送了她一个机关匣子,不算大,能放些书籍、首饰。
这匣子直到今日她还用着,家中搬迁数次她都没丢弃,而是妥帖的收好,用来存放她收集的一些验尸秘法,或是她从各处无人认领的尸身上拿来的证物。
那次表弟说他刚领了工钱,便买到这个机关匣子,可以将珍贵的东西藏起来。
她当时觉得有些诧异,没想到他会送来这样的东西,立刻推辞道:“我哪有什么珍贵东西,用这么好的东西都埋没了,留着给表姐用吧,她喜欢这些精巧东西。”
但表弟却极为执着,定要给她,并且还嘱咐她:“即便现在用不着,日后也能用。”
他解释说:“我做石匠时结识了一个好兄弟,他外祖父是个木匠,喜欢捣鼓这些,才要了我二十个铜板。”
“匣子外壁上的图案也是我画的手稿,是你最喜欢的梨花。”
说着,便当着她的面打开夹层,还教了她打开匣子的办法。
“你还可以放些诗集,这匣子的尺寸恰好能装七本诗集。不过,若你实在不爱读诗,放些账本、笔录都好。”
“木头是用特制的汁液泡过的,可用百年不朽。尤其是在雨天,这匣子还有香气,你在衣橱内,夏季可熏染衣物。”
被他这么一说沈缨也觉得这匣子极具巧思,再加上又是表弟赠的东西,她一直将木匣子放在床下。
沈缨回想着表弟在出事前与她说的话,目光落在木架上最底层的一排普普通通的木匣子上。
三个木匣子并排放着,外面同样刻着梨花纹,制作手艺却很普通,但木料和匣子大小又和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应该不算巧合吧?
木匣,诗集,七……
她将匣子取出,靠左那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些书籍,她翻了翻,竟然全是诗集。
她又试着翻到第七本,是表弟亲笔抄录的一本手稿,混杂着《楚辞》《诗经》里的一些诗文。
沈缨翻看着诗集,上面的诗文她认得,但要说里面讲什么她就不知道了,更猜不透表弟所暗示的消息。
是让她找这册子吗,里面的诗文又是什么意思?
她翻开第七本书籍,开篇第一首,是《陈风·泽陂》这首诗。
“彼泽之陂,有蒲与菲。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1]
美人?是谁?让她去找一个女子么?
书册被姜宴清拿在手里,他翻看了一遍,说:“你表弟,应是看到了莲朵尸身。”
“啊?他写了?”
姜宴清摇摇头,指着她先前看到的那篇诗文说:“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他将荷改了个菲字。”
“还有,这一首《周南·关雎》,他写下‘低头思故乡,凭栏意无穷’[2],却将前面一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隐去了。他抄录的这一本诗集,十之七八皆是这般,隐去与莲、荷有关的句子。”
“他应是知道了关于莲朵一事的秘密。”说着他将书又递给沈缨。
沈缨接过书册,一页一页翻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她总觉得表弟既然知道了莲朵的事,就会给她留下什么线索来,她又不懂诗歌。
所以,表弟他肯定不会只留下这么一个线索。
“杀死姨母一家的凶手与杀害莲朵的人关系密切,但一定不是同一人。”
“他们用刀习惯不同,杀死表姐一家人的凶手用的是平头短刀,下刀速度快,但力度不大,与杀死莲朵的凶手有截然不同的用刀习惯。
“但他们一定有所关联。”
所以,一切的是非恩怨最终又归于莲朵一案中了。
从姨母家离开后,姜宴清送沈缨回了家中。
她一夜未睡,就一直翻看那本书册,试图从中寻找其他线索。
本以为会一无所获,但不甚滴落在上面的一滴蜡泪,让她忽然意识到了其中关窍。
这纸,表弟用的纸很特别,是芙蓉巷五年前所制的七色笺纸。
七色笺制成那一日正是元宵佳节,莲朵失踪日。
芙蓉巷用这种纸作为请柬,送至各大高门,因纸张细腻,又隐隐有青竹香气,迅速被各大画手文豪喜爱。
但因纸质上佳,寻常人是不用它练字抄书的,只是在写信或是写请帖时才用。
表弟一向心细如发,此举必定有深意。
难道他在暗指芙蓉巷和澄心湖有关?
会是什么关联?
于是,隔日一早沈缨便去了澄心湖边。
她特意绕道澄心湖,整整走了一圈,随后又到了君子亭附近的假山石前。
她爬上山石远眺,正对面是湖对岸的一座茶楼,门紧闭着。
当她在假山顶走动时,似乎有人从窗口一闪而过。
凭借多年来对应危险的警觉,那一瞬,沈缨敏锐的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窥视了。
沈缨盯着那边看了几眼,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根棍子,在假山石上敲敲打打,好一阵后才从山上下来。
而后她便去了芙蓉巷,蓉娘恰好得空,便让她进了蓉园。
蓉娘坐在亭中,依旧是穿着男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雌雄莫辨,怀中抱着一柄琵琶正在弹奏。
见她进来也未停,而是将乐谱上的曲子都弹完才放下琵琶,示意沈缨落座。
“多日未见,何事寻我?”
沈缨拿出一页纸张递给蓉娘,说:“我有一事不明,特来寻蓉娘解惑。你看,这纸可是芙蓉巷造纸行造出来的七色笺?”
蓉娘接过来看了看,说道:“是,纸行如今已制出了九色笺,名为澄心纸。七色笺是五年前的技艺,芙蓉巷已经不再制了。”
她随后抬眼看着沈缨说:“和你所查之事有关?”
“是。”沈缨点点头,也没遮掩,直接说道:“我还有一惑。”
蓉娘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询问什么,她出声提醒:“阿缨,你可知,你如今探查之事会要了你的命。”
“知道。”
“你以前不是说,万事都没保命重要,如今,又为何以身涉险?有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你为几个死人丢掉性命,值么?”
沈缨与蓉娘对视,她的眼神中有明亮的光泽。
末了,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值不值,但,我若不做,对已死之人有愧,对永昌诸人亦有愧。”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来还是姜大人教导有方。”蓉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芙蓉巷亦有不可说之事。”
沈缨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当年她救下蓉娘时,对方所赠的信物,一朵玉雕的芙蓉花。
她将芙蓉花放在石案上说道:“当年你说,此物可以让芙蓉巷应下我任何一个请求。蓉娘,我如今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府当年建澄心湖旁的君子亭和石头山时,是不是布了机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机关就是出自芙蓉巷之手。”
蓉娘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深沉的看着她说:“丫头,有的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
沈缨站起身向蓉娘行了一礼,说:“请蓉娘助我。”
蓉娘又拿起琵琶,拨了两下,说:“霍氏,天机阵。”
“此阵,出自霍三祖上,后被盗走。芙蓉巷机缘之下得到其中图鉴,在林府修建澄心湖时,献于林氏族长,以换取芙蓉巷往后的太平。”
“想在永昌立足,除了府衙,还需得到林府关照,这是规矩。芙蓉巷初到之时,亦要守则。”
“阿缨,你若入阵,必死无疑。霍家当年,可没留活门。”她说完后又开始弹奏。
沈缨谢过蓉娘,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的亭子里传出悲哀的琴曲,她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石亭,就见蓉娘抱琴立在栏杆边,正望着她。
沈缨回身施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第二日她早早起来,坐在验尸堂隔壁的小屋子里。
书案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文案,皆是她细细整理过的那些尸坑中的验尸笔录。
加上姜宴清先前寻到的四具,共三十六具。
按年代久远排列,至少能往前推三十余年。
最早时候,尸身上的伤并无章法,虽依旧按部位分割,但下刀也有犹疑,亡者的口中曾被塞过木塞,眼睛被绑缚。
而越往后,凶手下刀越果决,甚至还会花费心思用药物让亡者入幻境。
总之,这是一位极有耐心的凶手。
她不信林玉泽能做出这些事来。
他虐杀贺家那两姐妹的手法,狠厉、残忍,并无章法。
林玉泽在尸身上留下的痕迹与尸坑中挖出来的完全不同。
姜宴清过来后看着她整理的那些文案,若有所思道:“先前你推测凶手年纪在四十有余,而尸身可追溯至三十年前,也就是凶手十几岁便开始行凶杀人。”
“三十几年的时间,家人难道毫不知情?若是知情,那么为何不阻拦,或是私下处置这种随时会败坏家族名声的人。由此可见,此人在家族极受重视。”
“他们宁可纵容此人杀人,并为其掩盖罪行,也不愿将此人舍弃处置。”
他拨动手上的佛珠,语声喃喃:“难道他们用寻常人的性命来供养此人的杀欲?”
沈缨脑海中瞬间闪过林默的面容,说道:“而这个人,一定被家族藏的很深。”
姜宴清招来无奇商议探查各大家族中,年纪相仿又颇受族人爱戴的人。
沈缨从旁协助,最后筛选出七八个人。
但她心底对林默,林道舒这两个名字仍然十分疑惑。
而这些疑惑她并没有告诉姜宴清,而是托假扮莲朵的女子去找赵悔查。
她希望最终告知姜宴清的消息,是经过他们确认属实的。
三日后,她刚下衙,就收到桃源酒庄的消息,让她到酒楼。
这一日是莲朵生辰,沈缨能猜到赵悔是想做什么。
于是,她在路上买了一盏灯笼,跟莲家侍从上高楼最顶层。
空空的厅堂中摆了一桌酒席。
沈缨将手上提来的灯笼挂在墙壁之上,随后走到窗边。
桃源酒庄的高楼,开窗正对着澄心湖,从这里看去能看到澄心湖的完整模样,像一颗人心。
四通八达的水系就像是心周围的血脉,供养着这颗心。
她看着粼粼水光,忽然怔了一下,快速从怀中取出一幅图。
这张图来自霍三的书房内。
她举起图,临空与澄心湖交叠,就见上面被霍三用朱砂圈住的区域。
那里恰好是表弟当初做工时修缮的君子亭旁侧的那堆假山石。
她忽然就想起了姜宴清先前的话,他说凶手那难以掩盖的杀欲是被人悉心养出来的。
所以,有人在此建了一个龙潭,养了一只恶龙?
她缓缓放下那张纸,心中对连日里思索之事终于有了答案。
她想,她知道到哪里去寻龙了。
注:
[1][2]诗文均出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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