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
沈缨闻言侧身笑了一下,说道:“看水。”
身后人也笑了一下,说:“水有什么好看的?”
“水,藏污纳垢。”
大火顷刻间便能将世间万物化作灰烬,轰轰烈烈。
水则是寂静无声的,平静无波下能掩盖最汹涌的暗潮。
沈缨转身走到食案前,拿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她说:“这一碗我敬你,敬你历经艰难也要替莲朵讨个公道。这一点,我不如你。”
沈缨喝下一碗酒,从怀中拿出她先前偷走的那串贝石,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对面的人接过手串,指尖触摸着上面的字,说:“你何时知道我就是赵悔?沈缨,我明明受尽了所有的伤骨之痛,褪去了男儿身……千辛万苦才成为现在的莲朵。”
沈缨摇摇头说:“我也忘了,可能是你送我那六个金葫芦开始吧。你大概只听说莲朵与我有这般约定,却不知,她给我做的葫芦,每一个葫芦嘴的方向都不一样。”
“莲朵曾说,它们凑够十个,焊接在一起恰好能做个花冠。”
“而你拿来的都是一样的。”
“莲朵还说,这葫芦刚做出来时就遇到了你,差点被你抢走。赵悔,我疑心过你,却不愿相信,你能为莲朵做到这般地步。”
她看着赵悔的眼睛,依稀能找到当年此人鲜衣怒马,倨傲自信的神采。
但,也只剩下了一点而已。
如今的赵悔褪去了男儿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瘦弱的身骨。
如果不是“他”说起来他是谁,如果不是沈缨发现了她就是赵悔,那么赵悔是死是活,终将成为一辈子的谜。
也难怪他,宁愿做鬼也不做赵家的家主,也难怪这么多年,对长姐的关心要这般小心谨慎。
用男儿身祭奠了女儿身,有违天道人伦,他大概是愧对赵家的。
可他心中的爱意,让他孤独一掷的走向了一条为莲朵复仇的道路。
想及这些背后事,沈缨心口泛疼,喉咙间似有烈火烧起来,她看着赵悔,缓缓道来。
“我先前确实怀疑是莲朵以前的侍女冒名顶替了她,可我漏了一件事。”
“那些女子出身微寒,被莲朵救了跟在身边侍奉,这样的普通女子能有什么眼界手段?”
“拜火节这么大的事,莲朵在时都不见得能运作起来。而你,得心应手,手段、智谋哪是一个寻常婢女能比。后来我托人查了你如今得用的手下,竟有以前在赵家跟过赵氏的人。”
“再加上,我为莲朵验尸那日,你的反应和莲伯对你的关切,我便知道,你是赵悔。”
赵悔笑了一下,指尖捏着酒盏,晃了晃说:“我杀霍三,又设局杀你,你不恨么?”
沈缨点点头,说:“恨,但这是两码事。我因霍三和我自己恨你,但我也因莲朵一事敬你,这并不冲突。”
“你倒是一点儿没变,这话,你五年前就说过。”
沈缨想了想,当年是赵悔救下一对母子,沈缨恰好遇上,便帮着他一起给那母子治了伤。
那时她对赵悔说的是:“我因你戏耍莲朵生怒,但也因为你救助他人生敬,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想到当年的争锋相对,沈缨不禁感慨:“我当初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敢和赵大公子对抗,想必,当初我那副样子能活下来,都是托了莲朵的福。”
赵悔喝了一口酒,脸上神情温和,笑了笑说:“她的朋友,我不动。”
沈缨点了点头,为这般至诚之心动容,她甚至已经不想问他们之间如何开始,如何相处。
她觉得这是冒犯。
在这场至真至情中,她只看到了八个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有多少人,说着生生世世的话,却走不到头。
而有的情,即便跨越生死,依旧守着当初的诺言。
她不由得想到了姜宴清曾在她书中留下的四个字“君子一诺”。
这一诺,她不敢多想。
但她知道这一诺,是他追求真相还无辜者清白冤屈的诺,也是他保证会守护永昌百姓的诺。
她也是永昌的百姓,所以,这个诺,也有她一份。
“承君之诺,永生不忘。”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酒,说:“我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但那些事寻常人定然难以承受。”
赵悔没应声,只是也饮下了酒。
沈缨笑了笑,转身看向澄心湖,说:“赵悔,这一次我来做这把刀吧。”
他问:“你就不怕被折断。”
沈缨却摇摇头说:“林家一手遮天的日子,我迟早得承受其怒火,我活不了太久。”
“霍家的天机阵,你该知道有多厉害。我自幼跟随霍三,这些歪门邪道没少学,人人渴望的天机阵诀,我九岁就会背了。”
“这世间,唯有我能去走一遭,撬开罩在凶手身上的铜墙铁壁。”
“只要撬开一个缝,姜大人就能抓住他。”
赵悔看着她,说:“姜宴清不会准许你这般自作主张的,他……也舍不得。”
“他迟早能找到更好的刀。”沈缨低低说了一句。
随后她又说:“若事事听人劝,时时安分守己,我如今已是嫁做人妇了,还用在死人堆里打转?”
她高举酒碗,在窗口撒了一道:“云雾相缠,风号旷野,是暴雨之兆。于咱们而言,亦是好时机。”
沈缨说:“尸坑中的尸身姜大人已寻到一半人的身份,这些人消失的时间,除却举城庆典便是雷雨之日。”
“赵悔,我来探路,你见机行事,我必要搏上一搏。”
赵悔也猛地喝下碗中酒水,沉声道:“万事俱备,不死不休。”
沈缨望向澄心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问道:“赵悔,你去看过你阿姐吗?你的事,已是她的心结。”
“她对你有愧,有悔,有怨。”
“你的生,也让她日日忧思。”
赵悔却面色淡淡道:“有时候,一个不死不活的人,才能震慑某些妖魔鬼怪。”
“我阿姐在别驾府活的艰难谨慎,在赵家更是一个勾连权势的工具。我活着,她便心有挂念,被人拿捏软肋。”
“而我死了,又没死,却能让某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不敢生事。”
“人啊,又怕人又怕鬼,我不生不死,不人不鬼,便教他们不得安宁。”
他扔了酒碗,看着沈缨说:“不见了,其实是最好的。”
沈缨点点头,转身便下了楼,径直回了家中。
她将宅子里规整好,将衣衫都叠好,做了自己最爱吃的鱼和甜汤。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合眼,穿戴整齐坐在书案前。
她面前放着一个空白的卷轴,当窗外刮进来一道带有湿气的风时,她开始动笔。
纸上逐渐被曲折的线覆盖,她用朱砂勾勒出一道,横贯澄心湖。
沈缨将那卷东西烧了,又展开王惜绘制的宴饮图,怀中抱着云姑赠与她的小铜盘。
她时不时往里面注一点水,看着那些小动物在水中旋转,嘴角便勾起笑。
想到之后要做的事,她其实并不害怕。
甚至说,那一刻她觉得才是真正为自己而活了,终于为自己的命做主了这一回。
更鼓敲了五响,外头电闪雷鸣,整座城都被笼罩着。
沈缨将东西收好,穿了蓑衣,走出宅门。
她没有吹灭火烛,走到门边时回望,宅院中寂静无声,唯有窗口的一点灯火,为她送行。
“我走了。”踏出门时,低语了一句。
木门上挂了锁,沈缨细细的摸了摸,转身走入黑夜。
雷声滚动,大雨倾盆而下,她单薄的身影立刻便被吞噬。
另一边,县衙的后衙。
姜宴清合上书卷,走到窗口望向雨幕,手上的珠串相击,时快时慢,偶尔发出一声脆响。
云姑打着哈欠进来,将书案上的茶都换上热茶。
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说道:“阿缨今日又没来,雨这么大,自己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多冷清,也不知道吃饭了么?”
“我还给她做了樱桃酥、奶酪,哎,她家那老宅子不漏水吧。我才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裙,还想让她试一试呢。”
姜宴清听着云姑絮叨也没打断,好一会儿才说道:“她五岁时便会照料亲人,你还怕她把自己饿死?”
云姑叹了一口气说道:“公子,你这可就说错了。别看沈家一家老小在时阿缨成日操劳,精神头也足,那可是憋着一口气呢。”
“如今家人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远离是非之地。没了牵绊,心里头空空荡荡,那才是最难受的。”
“她才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啊,能有多大能耐?我就是心疼她,怕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想不开……”
姜宴清忽然握住佛珠,朝门外扬声唤了句:“无奇”。
无奇很快便进来,姜宴清问:“赵悔今日做了什么?”
他早在很久以前,就让无奇跟踪过莲朵。
无数次的跟踪,终究换来了一场搏斗。
无奇第一次受伤,被他重伤的莲朵,也在手臂上留下了鞭痕。
那晚无奇说,“大人,那根本不是女子。习武之人,自然懂得力懂得气,而她,不是莲朵。”
沈缨被陷害入狱时,姜宴清便察觉到了所有事情的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
那时,他乍然想到,赵悔和那个假莲朵应该是同一人。
之后看到莲渊对那假莲朵的态度,他便肯定,赵悔就是归来的莲朵。
沈缨心思缜密,先前是沉溺于至交好友的回归而忽视了很多东西。
当她从美梦中沈醒时,与生俱来的敏锐也会复苏。
她一定,也能推断出赵悔假扮了莲朵。
以她的性情,一定会和赵悔联手。
无奇一直都派了人手盯着莲家酒楼,自然也知道沈缨被请过去。
他回道:“今日是莲朵生辰,赵悔在桃源酒楼摆一桌,但只请了沈缨一人,沈缨离场后便径直回了老宅子。”
“回去做什么?”
无奇奇怪的看了姜宴清一眼,回道:“收拾宅院、清理院中杂草、煮了饭菜然后看书,画画。”
“似乎是一些机关阵法的图,她在整理霍三留下的书籍,而后,又看了一遍王惜画的那幅《宴饮图》,还有就是……”
“赏玩大人从洛阳古董铺子中买来的铜盆。”
此时更鼓敲了五响,姜宴清皱眉看着阴沉的天色。
天色被闪电照亮,“轰隆”空中炸裂一连串惊雷,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他眼神骤然锐利。
他回身从书架子上拿出一本古籍,书封上竟然也写着《天乩》两个字。
但,这本书籍显然要更为老旧。
书页为外域狼毒草所制,因书页有毒,故而千百年不腐不破。
落款处盖着一个墨色“霍”字的信印。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乩》原本。
姜宴清翻开书册上记录着一个大阵的书页,又与澄心湖的舆图对照。
大概过去一刻,他合上书籍,忽然起身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对无奇下令:“不必再等,让他们即刻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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