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从看到杜鸾之后就没说话。
等他阴阳怪气的笑话她之后,她便有样学样的笑话他:“怎么,被蓉娘从宅子里赶出来了?身上的银钱花光了吧?”
“就凭你,一个芝麻大的官,还想养着芙蓉巷的花魁娘子?”
“噢,也不是不行,回你的洛阳老宅,做什么杜氏公子倒是勉强可以。好歹顶着个贵公子的名头,杜家必然少不了你的一份家业。”
“可惜了,听闻你也不听长辈安排的婚事,才和家中决裂。”
“那你可就惨了,以你的俸禄,连盒好胭脂都买不起,还想捧个花娘?”
“你不吃不喝攒十几年,大概才能入蓉娘的红帐内听上一曲。”
杜鸾脸色僵了僵。
沈缨仿佛知道他的命门在哪儿,句句都往那里扎。
方才他戏谑她和姜宴清得来的舒爽,顿时消散殆尽。
杜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也没闲能耐和沈缨斗嘴了。
沈缨看着杜鸾垂头耷脑,心里舒坦了一些,抻了抻袖子便走了。
可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不想回验尸堂,不想验尸。
她忽然觉得,没有姜宴清的县衙竟这般空旷死寂。
这种寂静,纵然一百个聒噪的杜鸾都没法填满的。
她承诺姜宴清要做个好仵作。
可她更想追随他。
这些话她还没来得及说,他会懂吗?
他真的会留在长安城再也不回来么?
沈缨就这样盲目的走,一直走。
直到身上被雨淋湿,才发现竟然走到了初遇姜宴清时的城北飞鸟道。
她没有伞,就站在路口,任由雨水冲刷。
“踏踏……”
她缓缓侧头,抹去脸上的雨水,看向声音来处。
一辆马车自雨幕深处疾驰而来。
黑衣、黑马、黑车……很不吉利。
车马迎面而来,越过她时猛然停下,溅起来的泥水将她身上的衣衫弄的脏污不堪。
沈缨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那架马车。
泥水是真的,车马也是真的。
马车就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的停在那儿,连马都没有丝毫动静。
“沈缨。”
像是出现了幻觉,又像是真的听到声音。
沈缨猛然往前跑过去,却发现车架上并没有驾车的人。
难道无奇不在吗?
她上前撩开车窗帘,然后,就看到了姜宴清的侧脸。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初见时那般。
他依旧一手执棋,一手拿书,平平淡淡,穿过雷雨来到她面前。
见她站在车旁发呆,姜宴清放下书,侧眸看来,勾唇浅笑了一下,说:“上来。”
沈缨回神,看着他眼神中的笑意,这才觉得先前种种并非做梦。
他们之间一起经历过生死。
一切都变了。
姜宴清也会对她笑了。
踏上马车,沈缨放轻动作坐在车凳上。
姜宴清将棋子合入掌心,随后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和一件崭新的斗篷。
那斗篷是槿色的绸缎,上面绣着花。
“云姑过段时日再过来,这是她为你做的,府中很多人都有。她托我带回来给你,永昌入冬后风大,正好可以穿。”
沈缨接过披风看了看,抖开披在身上,又用帕子擦了擦脸和手臂,她确实有些冷。
她一边擦着一边琢磨着如何解释自己在这里疯了似的淋雨。
姜宴清打开一个茶罐,茶香顿时流泻而出。
沈缨嗅了嗅,垂眼看着小几上的茶碗,手指紧紧捏着帕子。
“大人。”她试图像往常一样,想先开口问姜宴清。
如果他回避,她就顺着话避开。
姜宴清有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也有颗七窍玲珑心。
她相信,只要他想,就能让大家都体体面面。
只是,她刚张嘴,姜宴清忽然说起以前旧事,硬生生将她的话头拦下。
他说:“我在梵音寺时,每日学完功课,便会随着方丈去采茶制茶,方丈圆寂后,茶园便由我来打理。”
“焚香煮茶赋棋,这是我每日都要做的事,方丈说这几件事皆为静事,可修身养气,涤荡心灵。”
“我三岁便开始学棋,由方丈亲自教导。他乃当朝国手,教我时极为耐心。故而,我的棋艺也不差。”
“我十岁生辰那日,天子恰好来寺中与方丈对谈,便邀我对弈,天子连输三局。”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淡,并不以此自傲,只是平静的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而已。
“自那以后,天子只要到寺中来,必要邀我下棋。”
“我十五岁时,获赐天子亲卫宝刀,统领西南鹰卫,那支队伍便是蓉娘父亲所领,此事,只有我与皇帝知晓。”
“我查到鹰卫一案另有隐情,猜测皇帝此举另有深意,便暗地里多方探查。”
“于是,便查到鹰卫首领之女曹芙被芙蓉巷主救走,尚在人间,且隐入永昌探查多年。”
沈缨恍然大悟,难怪当初查鹰卫一事,他如此信誓旦旦。
原来,他早就开始查了。
姜宴清看出她的神情变换,继续解释道:“两年前冬至,皇帝将拟好的圣旨递到我手上,命我至永昌整顿吏治,平衡县中各方势力,将此地牵扯的十条商道拢入官府手中。”
“于是,我参加科考,得了一个足以担当此任的名第。”
“天子亲赐,是委以重任,亦是君心难测。所以,即便到此上任是身负皇命,我亦要步步小心,不敢贸然暴露手中的底牌。”
“沈缨,我既为官,就一定要走到青云路的顶峰,即便坎坷如蜀道,我亦不悔不弃,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同去搏一搏?”
沈缨望着姜宴清,手指绕着披风的带子,将他们系紧垂落在胸口。
她看着带子上精巧的绣样,和夹缝处露出的长安锦绣衣行的金线标记。
锦绣衣行,一类一件,绝对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同样的衣衫。
这是这家衣行独有的规矩。
所以,这里的衣衫价格高昂,多是高门大户去购置。
什么云姑绣制的,她知道是假话。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幽幽道:“大人,我近来一直在想。”
“当初若不是你来永昌为官,搅起风云,我或许已嫁入周家。即便不是周家,还有别的人家,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或许不算富裕,但一定也平安。”
“而今,永昌林氏再无林道舒,林三老爷那般谨慎自利,怎会想着拉扯老族这些平平之辈。他定然不会再插手永昌之事,剩下的诸多家族,很快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而这乱象,皆是因你而起,官府以后就是这永昌最大的是非之地。”
“而你如今,问我愿不愿留在是非之地?”
“我不愿。”
姜宴清静静的望着她,嘴角抿的有些紧。
沈缨与之对视,难得的不移寸许,不避不让。
她微微倾身看着姜宴清,说:“大人张口便让我搏命,是让我为何人搏命?”
“搏什么命?”
“而我,为何要为之搏命?”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若为我,可否?”
沈缨抿了抿唇,问:“为姜县令?”
“不,为姜宴清。”
“我将性命交托于你,与你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君子一诺,千秋万岁,你敢与我一同搏个盛世清平么?”
姜宴清言罢,提起茶壶在沈缨面前的茶盏中注入刚泡好的茶水。
“敢吗?”他端起茶盏递向她。
沈缨望着清清淡淡的茶水,闻着悠悠茶香,心绪飘了很远。
她似乎在片刻间便将自己活过的岁月翻看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姜宴清端着茶盏的手,那只手因用力而僵直。
她盯着看了看,终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答道:“敢。”
姜宴清松开攥着茶盏的手,看着沈缨明静的面容和双眸中的坚定。
多日来,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烦心疲惫终于平静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探身握住沈缨的手腕,随后又移了寸许,拢住她的手。
药膏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姜宴清解开沈缨腕上的布条,为她涂上药。
那药是红色的,艳丽的红,像掺了胭脂似的。
它看着是膏,涂开后却如水般柔润。
药渗入沈缨的皮肉,进入骨骼,伤处泛起灼热的痛处。
姜宴清用指腹将药膏推开,又点了一支艾草熏烤。
他问:“痛吗?”
她点点头说:“痛。”
“吹走就不痛了。”
沈缨看着姜宴清将她的手托到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皮肉入了骨,又从骨头蔓延至四肢八骸,将她熏的头脑发昏,脸也红了,心也醉了。
雨歇云散,天光渐亮,马车内也有了隐隐光。
姜宴清侧头看着睡着的沈缨,不禁失笑。
他方才一时情难自禁,又怕自己举止过分,令人不适。
故而,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云姑说女子都爱好听的话,听的高兴了,心便软了。
只是,他还没说出什么,对面的人因为药性发作,竟睡着了,还打着呼。
像是疲累多日,终于睡了这么一觉。
他看着沈缨,一寸一寸的刻画她的面容。
他不禁想起此次回长安时见到皇帝的一番谈话。
不过是见他望着树上的杜鹃鸟笑了一下,皇帝便说他在小长安遇上了情劫。
说他是被小狐仙引着入红尘,有了挂念。
笑他凡心深重,修不成佛了。
虽是一句戏言,但他听到小狐仙三个字,一瞬间便想到了沈缨。
挂念吗?
他自记事起听到寺中僧人说的最多的便是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而今,他挂念小长安,和小长安里的那个人。
皇帝捏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戏称他是被繁华的小长安迷了眼,被美人好酒绊住了脚。
他未解释,平静的落下一子,将皇帝的棋子尽数吞下。
皇帝看着棋局,仰头喝了一碗浓茶,叹息道:“你这条线倒是埋的深,诱朕孤军深入,如今一招釜底抽薪,便让朕功亏一篑。”
“本以为,在永昌劳心劳力,你的棋技会有所退步,朕也能赢你一次。没曾想,经永昌一役,你竟更上一层。”
“宴清棋技,想必当今天下已无人可及。”
姜宴清自谦道:“臣在永昌便连输过林默两次。陛下德仁治国,天下安定,人才济济,实不敢称为第一。”
皇帝笑了一下,侧靠在凭几上,说道:“你就爱谦虚,说起林家那位状元郎,朕当年听闻他病故,有半年无法释怀。”
“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真是百年也难出一个。姿容、才智、胸怀,朕以为,他能入内阁做宰相,助朕一臂之力。却不曾想……明珠蒙尘,堕落至此。”
他陷入回忆,面上有悲戚之色,但很快便敛去,指了指姜宴清说:“你也算个神童,却也只及他当年七八分。”
姜宴清笑了一下说:“我为何要与他比?”
如今这般,姜宴清心里自明,他不认识什么林道殊,也不知道林家当年惊艳绝伦的神童。
他只识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姜宴清边说着边给皇帝换了新茶,茶是淡茶,加了些药材,能助眠安神。
他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说道:“与其在此输棋,倒不如回去休息片刻,陛下累了。”
皇帝却看着棋盘说道:“想让朕安睡,你用心做官,早日回到京城来帮朕。天下安,朕才安,朕需要的不是一个枕头,而是一介良臣啊。”
姜宴清并未接话,而是抬手又重新布置了棋局。
布好后落下一子,说道:“有臣在,定保蜀地无虞。”
“进可攻,退亦可守,他日若局势有变,蜀道便是臣给陛下留的最后一步棋。”
皇帝坐直身看着棋局,很久后,落下一子。
一子定,而全局定。
宴清安,则蜀中安。
他们都知道,蜀道遥遥,巍峨艰险。
守住蜀道,便是守住了西南。
他们在窗前俯瞰梵音寺山中夜景,谈论蜀中治理之法,试探、考验、点拨……
君臣可为友,可为亲,但君君臣臣亦是规矩。
他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孤臣,守在边陲,守到死,但如今他希望有个人愿陪着他。
所以,鬼使神差的再回永昌时,他重走城北飞鸟道。
巧的是,这一日,也是大雨。
整个林道内,雨水声出奇的大,他不由得回想初经此地时,雨也这么大?
在经过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无奇勒马缓行,那一刻他心中突然一动。
纵然没有看到外头情形,他依旧知道,是沈缨在那里。
不可否认,他内心是愉悦的。
因为愉悦,故而生出更多的执念来。
若是将此人永久的留在身边,多好。
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他又看了眼身侧安睡的沈缨,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君子一诺,与汝共生。”
写好后折了几折,折成一个小鸟的形状,放入沈缨的腰袋内。
最后,他轻轻叩击车壁。
马车踢踏前行。
于是城北飞鸟道上缓慢行着一辆黑色马车,转入弯道,一直往城中行去。
(全文完)
谢谢大家阅读到这里,谢谢大家陪沈缨和姜大人一起成长,谢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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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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