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苍梧县。
县城依茶山,傍桂水,大江绕其前,城池不大,城墙顺山形地势土筑石磊,木栏栅城门。
依山傍水,逐水营建,可避水患,军事有险可恃,易守难攻,还算块风水宝地。
城中有梧州州衙和苍梧县衙,周围还有商铺、集市、渡口和百姓住宅等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木堰村的村民把沈符送到一家回春堂,赵管事又让仆人去城门口候着,等沈箩一行人赶到,就把人引去了医馆。
沈泰和卢氏问了郎中好几遍,再三确认沈符没有性命之忧时,一家人悬着的心才落地。
不过沈符的伤势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痊愈如初的,郎中嘱咐需得卧床月余按时服药,饮食清淡心境平和。
待郎中抓好药,沈泰决定带一家子人先去邸店用膳,休息片刻再做打算。
邸店临水,江边风景如画一览无余,江风徐徐,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女眷和孩子单独在一个房间,沈泰则在外面安排仆人出去买干净的衣物。
卢氏早已疲惫不堪,让魏妈妈扶着在床上小憩一会儿,卢氏一向喜洁,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筠和沈策也围着躺在榻上的沈符,两兄弟说着笑着竟莫名其妙打了起来,翠梅姑姑和翠红姑姑忙一人抱了一个出去哄着。
沈符这才朝着窗边站着的沈箩撇撇嘴,沈箩无奈一笑,她身旁的沈妩和沈娴两姐妹则眼巴巴望着窗外的景色。
只有三岁的沈婉万事不知,折腾了这么久竟也不哭不闹。
岭南膳食风味独特,不仅有沈箩熟悉的鲜鱼素菜,还有她只在书中见过的所谓“海错”。
岭南近海,海错即渔民从海里打捞出的食材,有鱼、鳖、螺、蚶、蚝、蛎、贝等,错意在错杂非一,品类多样。
除了海产之外,还有山产,听闻无论飞禽走兽,还是鱼蟹蚁虫,岭南人几乎什么都吃。
不过沈家人是一时无法接受的。
所以当邸店老板听说沈家人的来历后,极力给沈泰推荐当地的蛇馔,只惊得沈家人头皮发麻,自然是婉拒了。
*
沈家人用完膳便直奔州衙,沈泰上任需要吏部发的告身文书和证明身份的鱼符,两样东西卢氏都让魏妈妈用一张牛皮紧紧包裹,沈泰一直贴身放着。
告身文书用金花五色绫纸,盖有吏部印章,书写官员姓名、任职地点、官职信息等。
鱼符分左右,左符放在内庭或当地官府,作为底根,右符由持有人随身带着,作为身份的证明。内侧雕刻文字,记载官员姓名、年龄、面貌、籍贯、官品等。
沈泰出示告身文书和鱼符,立即有人引着他进去拜见。
沈箩和卢氏候在马车里,魏妈妈和黄秀姑姑跟着,青云和绿珠也站在一旁。
堂妹堂弟们还留在邸店,让剩下的仆人们照看。
卢氏精力不济阖着眼休息,沈箩便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熙熙攘攘。
她没想到梧州这样的偏远之地,市井居然这般热闹。
摊位杂乱,不像长安东西市般井然有序,叫卖声更是一声比一声高,但买东西的人着实不少。
远处的渡口也人来人往,搬运货物的人一点都不比那丹水渡口少。
更让她诧异的是,居然有许多妇人独自支了个摊子,有卖酒的、卖药的、卖布的,还有许多售卖海错的,最难以置信的是街尾还有位屠宰解牛的娘子。
那屠娘看起来和叔母差不多的年岁,叫旁边的男人缚牛于大木,接着执刀数次便解牛完毕,手段十分娴熟,让人惊叹不已。
沈箩见此正想让叔母也起来瞧瞧,魏妈妈忽然掀开车帘一角,朝里面说:“娘子,姑娘,阿郎没见到人,谭刺史携家眷住在城中桐花巷,人不在州衙。”
一行人又问路转道去了桐花巷,这条巷子一看就比城中其他地方阔绰多了。
巷道宽敞足够并排容纳两辆马车,路边是梧州随处可见,但沈箩也不知其名的树。
叔父沈泰认了出来,此树名刺桐。
沈箩才知这梧州刺桐遍地,皆因梧州原是苍梧郡,本地便有苍梧族,苍梧族是岭南一支古部族,主要生活在浔、桂两江沿岸。刺桐花,又叫苍梧花,是苍梧族的图腾。
谭刺史的宅院在桐花巷中间,看山去面积不小。
沈泰一边走一边说:“州衙的人说,给官吏配的宅院俱都简陋狭小,谭刺史家眷众多,只好另觅住处。娘子,你看我们家该是个什么章程?”
沈泰说完略带小心翼翼瞧了卢氏一眼。
卢氏板着脸,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已走到谭刺史宅院外,沈泰只好搁置话题。
仆人上去敲门,报上名号里面的人又去通传。
没一会儿,宅院里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未见到人就听见郎朗笑声。
“沈公,你终于到了,我已期盼多时了!”
一位老成练达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身姿挺拔,穿着朴素的衣裳,一点不像长安的官吏镶金戴玉。
沈泰站在他面前,颔首道:“谭刺史,下官沈泰,奉命来梧州孟陵县上任,久闻刺史大名!”
“沈公不必多礼,快快里面请!今后你我皆为梧州官,同为朝廷效命,又有故友的交情,以后不必如此客气!”
谭刺史亲自相迎,又让人引着沈家女眷进去,十分周到。
沈泰也笑道:“谭公,多谢了。”
进了正堂,众人皆落了座,谭刺史忽然问道:“适才仆人来通传,说沈公你及家眷在木堰村附近的江里遇到了水寇?”
沈泰听完神色一凛,起身回道:“谭公,下官正要禀告此事。”
“坐下说便可。”谭刺史抬手示意。
沈泰又坐回去,将遭遇的事情娓娓道来。
沈泰说到目睹水寇劫掠了数条商船,两人面上都憎恶不已。
谭刺史道:“沈公,此事稍后还需请你去州衙协助一二。”
沈泰不假思索,立即应下。
沈箩坐在后面靠门的椅子上,忽然瞥见一行女眷朝着正堂走来。
走在前面的应该是刺史娘子,模样看起来很年轻,眉宇间还带着一股英气。
两人视线相撞,刺史娘子朝着沈箩微微一笑,沈箩见她停下脚步,便点头示意。
“蛮僚真是无法无天!”堂内沈泰话音一落,谭刺史就震怒不已。
待发了火,刺史娘子才缓缓走进来,进来先看向了沈家人,眉开眼笑:“听闻有贵客远道而来,特来相迎……”
“沈公,这是我家娘子,她性子刁蛮惯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谭刺史笑道,看得出来刺史夫妇两人感情甚笃。
谭刺史转了个话头接着说:“沈公有所不知,人人皆道岭南瘴乡恶土,毒草毒物遍地,却忘了还有一人乱。
南蛮杂类,曰蜒、曰獽、曰俚、曰寮、曰?,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
高祖在位时,河间郡王平定岭南,四十九州皆来归附,可每每过不了几年安生日子,就总有逆贼作乱。
这些逆贼里有霸地一隅的酋豪,也有掌管一州的刺史……”
“我在长安也听说过岭南时有叛乱,岭南与长安相隔甚远,有人掌一州之地,难免不生出二心。”沈泰神色肃然。
沈箩还是头一次听叔父说起这些朝廷之事,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却观那谭娘子坦然自若的模样,还插言道:“阿郎又在说我僚人的不是,沈明府,沈娘子,你们可别害怕。
人皆有善恶,僚人也有好坏,我族人当年归降大唐,如今一心想过安稳日子,没人敢有乱心。”
沈箩微微凝眉,没想到谭娘子竟是僚人,难怪总觉得她言行举止与闺阁娘子有所不同。
见众人视线皆被自家娘子吸引,谭刺史解释道:“沈公,我家娘子出身当年向河间郡王投诚的宁家。”
沈泰想起来当年河间郡王为平定岭南,遣人分道招抚,岭南豪族冯家、李家、宁家率先遣子弟来投诚,之后其余各州尽数效仿,归附朝廷。
宁家虽是僚人,却也算是于大唐社稷有功。
“原来是功臣之后,难怪我观谭娘子气度非凡!”沈泰面带钦佩之色。
宁氏笑了笑:“沈明府过誉了,您为了关中百姓不惜得罪权贵,这才让妾身佩服!”
沈泰只摇了摇头,谭刺史又叹道:“沈公,你们遇到的那些水寇就是不服朝廷的蛮僚之人,来无影去无踪,有钱的时候就图谋叛乱,没钱的时候就劫掠商船,抓了一波人还有另一波人,这些年来没少让我头疼!”
沈泰立即揖礼道:“沈泰不才,愿为谭公分忧!”
谭刺史却道不急,“捉拿水寇之事非一朝可成,当务之急是找到商船的苦主安抚。
沈公一路跋山涉水?,不如先歇息片刻,我派人先去木堰村寻沈公的船。”
“那就有劳谭公。”
沈家人想等着木堰村的消息,期望船上的行李还未被水寇抢走,便打算在苍梧县暂住一晚。
宁氏听说了,当即相邀,让沈家人在谭宅过夜。
宁氏颇为热情,卢氏从前没有见过这样举止无所顾忌无拘无束的女娘,一时推脱不得,只得答应。
*
是夜,谭刺史在家中备上了接风宴,男眷在前院摆了一桌,女眷在后院也摆了一桌。
宁氏好奇长安的趣事,卢氏一一说了。
什么西市通宵达旦的胡舞,东市包治百病的引子药,靖恭坊权贵子弟最喜欢去的马球场、长乐坊数不清的美食……
往日只从行商口中听得长安只言片语,如同管中窥豹般。
卢氏通诗书,一字一句描绘出美轮美奂的长安盛景。
曲江流饮、咸阳古渡、灞柳飞雪、雁塔晨钟……
仿佛长安就尽在眼前,直说的谭家的婢女仆妇们都站在院子周围挪不动脚。
几人说说笑笑,沈箩也得知了宁氏并非谭刺史发妻,而是续弦。
宁氏有一子一女,谭刺史发妻还留有一子一女。
谭刺史长子谭绍达年满弱冠,次子谭元昌十岁,长女谭芷静刚及笄,次女谭若萱七岁。
宁氏的子女也在院子里,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听着听着就跑到了卢氏身边,跟沈箩的小堂妹堂弟们坐在一起。
宁氏继女谭芷静性情似乎有些含蓄,只朝沈箩笑了笑,认了认人就沉默下来,不过也认真听着卢氏说的话,时不时抿唇。
卢氏说完,宁氏叹息道:“长安不愧是圣人所居之地,可惜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能亲眼目睹……”
“娘子若喜欢,改日我给您画几幅长安的画送来,只要娘子不笑话我技艺不精。”卢氏笑言。
宁氏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沈娘子还会画画?您可真厉害!不像我,我小的时候只会上山抓蛇下河捞鳖……”
宁氏还没说完,身后的贴身丫鬟忽然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话。
卢氏笑而不语,宁氏笑容讪讪:“不说这个,我们继续说长安,长安房价真的那么贵吗?我们岭南的地可不值钱……”
夕食用了一个多时辰,宁氏见天色已晚,便吩咐下去让人拾掇出几个空院子。
沈箩带着堂妹们住一个院子,三岁的沈婉也被沈箩接了过来抱进怀里。
沈婉安安静静的,小小的人儿趴在沈箩肩上就闭眼睡沉了。
*
谭家的丫鬟在前面给卢氏和沈箩带路,刚转过一个墙角,前头的丫鬟忽然撞上了人。
丫鬟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被撞落在地,灯笼朝着来人滚去,被对面的人一脚踢开。
对面是一个年轻的郎君带着几个仆人,那郎君的模样有些像谭刺史,想必就是刺史长子谭绍达。
踢开灯笼的是他身边一个有些黑瘦的仆从,眉眼有些凌厉瞪着闯祸的丫鬟。
那丫鬟早跪了下去,慌乱道:“大郎君,奴婢刚才没看清路,求您饶了我……”
沈箩见那丫鬟瑟缩着身子,脸色苍白的样子,眉头微微抬了抬。
“大郎君,这几位是阿郎的客人,烦请您让让路。”
说话的是宁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萍儿,神情不卑不亢。
谭绍达缓缓上前,他身后的仆人也打着灯笼跟上前。
“是长安来的沈明府家的?”
谭绍达看向沈家人,走近了又看清他脚步虚浮,脸色不太好,双目无神的模样。
萍儿神色淡然:“正是,现在天色已晚,客人一路疲乏,想早些休息。”
谭绍达慢悠悠让开路,目光忽然轻飘飘落在了沈箩身上。
沈箩视若无睹,跟着卢氏离开,却在跟谭绍达错身而过时,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
卢氏也听见了,便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谭绍达:“大郎君,还有话要说?”
谭绍达抬了抬手,“沈娘子,院中多碎石,天黑请小心慢行。”
卢氏觉得莫名其妙,沈箩却注意到谭绍达又看了她一眼,目光让她愈发不舒服。
“大郎君,您不是和人在琼花阁喝酒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萍儿忽然开口,说完看了身旁的丫鬟一眼,吩咐:“你去给阿郎禀告一声,说大郎君回家了。”
“萍儿姑娘,还真不愧是宁娘子身边的得力丫鬟。”谭绍达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萍儿面无波澜:“前院来了贵客,阿郎本也想让大郎君认识一下。”
谭绍达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话是对着卢氏说的,说完目光又落在沈箩身上一眼。
沈箩脸色有些沉,她自小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谭绍达一看就是花花心思多的纨绔,见她容貌便起了坏心,没想到谭刺史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等谭绍达领着仆从走了,萍儿无奈道:“沈娘子,让您见笑了……”
卢氏也是最后一眼才注意到这位谭家郎君对沈箩起了心思,心里不快,又看萍儿赔笑的样子,只能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箩和卢氏的院子毗邻,沈泰还在前院饮酒,卢氏不放心便来了沈箩住的厢房。
等堂妹们都被哄睡下,沈箩也打算歇了,卢氏拉着沈箩的手叮嘱:“阿箩,这谭家大郎君似乎有些歪风邪气,以后你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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