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应节，天高气清，苍空划过一道银光，转眼又消失不见。

刚过午时，山门洒扫弟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手中扫帚随手一扔，寻了个角落打盹去了，没看见那银光闪过时山门上那用金箔贴刻的“扶光门”三个大字也跟着闪了一下。

苍穹山山顶，青山如墨，云蒸霞蔚。

鹤发青衣的老者手持拂尘端坐于登仙台高座之上，似乎正在出神的想着什么事，天边银光乍现，一位冷若冰霜的绰约美人已站在登仙台中央。

鹤发老者便是扶光门现任掌门和阳真人，他眼皮微掀，神色淡淡地看了女子一眼，“回来了？”

女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蓬莱秘境已经关闭，未来十年内不会再开启，所得宝物皆在此。”

说完双手奉上一枚印有扶光门专属印记的储物囊。

和阳真人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子道：“你将自己所需的宝物留下，剩下的交由下面的弟子统一归库便可。”

女子微微颔首，清冷绝色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和阳真人又道：“季云疏，你的境界停留在在化神期大圆满多久了？”

语气凌厉，如同责问一般。

季云疏心中一紧，仿佛早就知道和阳真人会这么问，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但很快又消失无踪：“二十年。”

二十年对普通修士而言不过转眼一瞬，可放在季云疏身上却让和阳真人十分不满的皱起眉来。

只见他从掌门座位上站起来，飞身落到季云疏面前，不由分说地握住季云疏的手腕将灵力灌注到季云疏身上。

任何修士突然被外来的灵力袭击，无异于被人兜头敲了一棍子，季云疏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失声道：“师尊……”

“灵脉正常，境界正常，你为何就是还不能渡劫破境？”和阳真人神色凝重地质问，“齐光……季云疏，你可知你此去蓬莱秘境，红尘已过三载春秋，而这不过短短的三载春秋，仙门百家中又多了一位剑尊？”

“弟子……不知……”季云疏痛苦地开口，却不敢挣扎。

和阳真人倏地放开季云疏的手，仿佛很是疲惫般阖上眼，“你莫怪为师，仙门百家天赋卓绝之源源不断，而扶光门三百多年的基业于修士而言又太轻，你是扶光门唯一的希望。”

季云疏沉默不语，苍白的脸色让她看上去仿佛易碎的瓷器。

嘴角不自觉的扯了扯，季云疏感觉自己的心底被霜雪覆盖。

这样的话从她拜入师门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围绕在她耳畔，一开始是监察教导他们那批弟子的大师兄说，后来是教授他们的长老说，最后是收她为亲传弟子的掌门师尊说。

起初，季云疏还会满心欢喜地去努力，以期望自己的成长能达到师长们的期待，可随着她的修为越来越高，季云疏发现她越来越不想听到这些话。

因为无人在意她要付出什么才能有今日的修为。

季云疏眼底的嘲讽之意再也遮掩不住，几欲张口最终还是将一切咽了下去，闭眼将内心翻腾的情绪遮掩在那张清冷绝色的容颜之下。

得不到季云疏回应的和阳真人叹了口气，沉声吩咐道：“罢了，你回去休息吧，过几日宗门大选就由你负责，若是遇见合适的苗子就记在你名下吧。”

“是。”

季云疏沉默地离开了登仙台。

但胸口压着一股郁气挥之不去，季云疏没有御剑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慢悠悠地一个人沿着九重天梯走回去。

-

和阳真人看着季云疏单薄的背影，眼底复杂的情绪翻涌。

当世仙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齐光剑尊季云疏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天降异象，乱世千年，那近乎灭世的乱象多少宗门与秘术在乱世中悄无声息地湮灭，直到约莫两千多年前，先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暂时稳住大局，造成的后果却是仙门断代，再也无人成功飞升。

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能从那些遗留下来的典籍中找到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世间没有了神仙，为什么这个混乱的世界没有人能再次飞升。

而齐光剑尊的出现无疑是仙门震惊的存在，能踏上这条寻仙之路的人都是天才，可季云疏的修炼速度太快了，快过这千百年有史以来的很多人，不过百余岁便能破境化神，更别提她这一路百战百胜的战绩，面对上古凶兽都能全身而退。

尽管那只凶兽对于“上古”而言还只是一只幼崽，可天生力量的差别，很多大能面对这些凶兽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可季云疏做到了，甚至是以一敌二打败了饕餮和梼杌。

大宗门早已隐世不出的大能听闻她的事迹，曾有言她或许将是千年来仙门再次飞升的希望，齐光剑尊的事迹越是辉煌，与她相反的就是扶光门的压力越大——扶光门只是一个靠阵法衍算起家的小门派，在季云疏扬名修真界之前，整个扶光门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剑修。

在众人眼里，齐光剑尊的威名远胜于扶光门，扶光门不过是因为沾了齐光剑尊的光才会被破格允许进入定仙盟。

仙门百家都在嫉妒，嫉妒扶光门这样一个根基薄弱的小门小派能得到这么强大的一个剑尊做靠山，原本一个没落得就快灭门的小宗门地位青云直上，直接跻身定仙盟。

但仙门百家又在暗暗等着看扶光门的笑话，因为光靠一个齐光剑尊，想要让扶光门的位置稳定地在定仙盟永远处于优势地位是远远不够的，寡不敌众这个道理即便是三岁幼儿都明白的道理，何况是这些修炼了百年千年的老狐狸，所以他们又都在暗暗希望扶光门登高跌重。

毕竟修真界都知道，季云疏自从入了化神之后境界停滞多年——这些年来扶光门没能培养出第二个能力足以服众的人才，为了获得更多修炼资源，季云疏不得不代表扶光门四处奔走。

这个道理是和阳真人这些年刚悟出来的。

和阳真人明白季云疏越来越沉默的原因，但是他无能为力。

扶光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季云疏一人身上。

-

扶光门位于苍穹山山脉，门派规模不大，除了主山苍穹山外，只有四座山头结成“田”字护山大阵。

苍穹山灵气极盛，开山祖师爷沉星山人设下护山大阵，凭借得天独厚的灵气，山上四季如春，穿过漱心回廊，季云疏缓步走下九曲登仙梯。

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

在心中默数到一百一十八时季云疏停下了脚步，驻足回望那藏在云雾之中的扶光主殿。

这个仰视的角度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季云疏也只是因为这个数字莫名联想到了自己在扶光门度过的这一百一十八年。

八岁入门，除了中途为了修炼破境闭关的数十年，自己在扶光门实际度过的日子已有一百一十八年。

这个数字于凡人而言已是天方夜谭，而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修为越高的修士，闭关的时间逐年递增，可季云疏为了振兴扶光门，每次修为提升到一个境界最多不过闭关十年。

境界飞升太快，没有得到稳固，又岂会没有后患呢？

自己境界已经停滞近二十个春秋，修真界私下里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齐光剑尊是厚积薄发登渡劫期，还是伤仲永境界下跌沦为平庸。

季云疏自认修养不够，还不能完全不在乎这些言论。

九曲登仙梯环山而建，但山体地形复杂，延伸出许多空旷开阔的平台，季云疏收回视线，走到下一级平台处没有通过内部法阵传送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召出自己的本命剑少微剑，御剑凭风而动，最后落到了山上唯一一处结了厚厚的寒冰之处——禁地。

说是禁地，实际上只是一个偏僻的山洞，也知道当初沉星山人为什么要将此处设为禁地，但此处的禁制——或者说整个苍穹山的禁制，对季云疏而言都是虚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下无人时季云疏感觉更自在些。

季云疏运起灵力护体，靠着一处凹陷的石壁坐下，看着四周结着寒冰的石壁，放空自己，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已经布满冰霜，季云疏仍似毫无察觉一般紧闭双眼，细看能看见冰霜下又一层若有似无的流光，无声无息地保护着这位看上去冰冷又疏离的修士。

如今天地灵气稀薄，金丹修士以上所需的天材地宝以及神兵利器，均无法在合适的条件下种植、炼化，所幸定仙盟大能察觉天地秘境的存在，因此各大宗门、世家或是散修只要通过定仙盟的试炼，便可获得参与定仙盟的秘境寻宝。

六年前偶然得信，寻到蓬莱秘境踪迹，组织修士前往秘境历练寻宝，秘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与现实不同，方才和阳真人所言“三载春秋”于季云疏而言是昼夜不息的数月奔波，无人知晓秘境中会存在怎样的危险，在秘境中每一天都有可能是自己修炼生涯的最后一天。

但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只在乎自己从蓬莱秘境中带回来了多少宝物。

丛林里被藤蔓缠绕的白骨、洞穴中打斗后的痕迹、石头上风干多年的血迹……

多少人曾前赴后继地来此寻宝，又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初入蓬莱秘境时曾有初出茅庐的仙门弟子问自家长老：“此处秘境为何名唤‘蓬莱’？”

长老站在入口处，拧眉眺望隐匿于云海雾凇之间时有时无的白玉京长叹一口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此处秘境位于东海之外，时隐时现，天材地宝均是凡间不可见之物，又有何人能说明此处不是仙境呢？”

小弟子挠挠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弟子……弟子没听懂。”

长老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再后来，季云疏一剑挑飞一只白翼飞虎，在它的巢穴中看见已经断了气的长老和小弟子。

那个面目慈祥，鬓间有些许花白的长老将面露惊恐的小弟子紧紧地护在怀里，小弟子的腿少了一条，地上是已经发黑的血迹，而他们的金丹都已经被掏空。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呼吸骤然一滞，季云疏从梦中惊醒，惊落了一地霜雪，也因此错过了黑暗幽深的洞穴中一闪而过的荧光。

幽冷空旷的禁地中，只有一抹无人在意的身影。

山洞外的天地连成一线，季云疏走到山洞前，感受簌簌寒风的寂寥。

“三百人进，七十六人出……”季云疏喃喃，“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满意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藏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