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扪心自问

穷,这地太穷了。

游时宴到了这地,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不怪他这么想,幽州本就穷得吓人。连州府大姓柳家的府外,乞丐饿死了堆在门前,也是常事。更何况是旁边的小村落呢?

游时宴将小桌摆好,不情不愿地铺着纸张。旁边野草丛生,为数不多的屋子也坍得东倒西歪,看起来没什么热闹。

不过,旁边倒是站了一堆来拿药方子的人,有的穷有的富,嘴上挂着的,无非就是“云逍医圣普度众生”、“圣人”。

当然,也有几句难听的:

“那个白头发的……少年,可是什么东西啊?”

一位富商的小厮笑了笑,“跟在神医旁边的,能坏到哪里去?而且,瞧着也太好看了些,应该是个好的。”

书生收了折扇,皱眉道:“非也非也,人不能以貌论之,更何况这种——人吧。再说了,柳家人也怪好看的,不是照样品行不佳吗?”

还不闭嘴。游时宴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可一个两个提出来,周围人听见了,便小声附和,提出质疑。

或许是师父在这里的原因,说得倒是不难听,可话里话外,都是把他当一个非人的东西看。

这还帮个什么劲儿?游时宴气得手抖,咬牙将墨研好,师父耳朵本就灵敏,却温声道:“过来,做事。”

游时宴不太想干了,脆声声道:“师父,我想出去玩。他们都挺害怕我的,我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吧。”

师父叹了一口气,“可你不帮我,我忙到日上三竿,可不累晕了?”

幽州无雪又无雨,只有烈日高悬云端,确实晒得身上焦灼。而这桌子才刚摆好,周围人就已经排起了长队,要是真一一治下去,确实要忙很久。

游时宴思考一会儿,“那不治了吧,我看着他们也没什么有病的。”

师父蹲下身,仔细道:“你走过去,替我瞧瞧后面的人,好不好?”

游时宴撇了撇嘴,“好吧,那要是我被打了,师父可一定要来找我。”

他从队伍开头走下去,前面几个排头的,是被师父喊上前的老弱妇孺,根本没时间打量他,只是眼巴巴等着看病。中间大多数都是贫民,见了他,神采畏惧又有些讨好。

游时宴觉得自己能跟他们说上话,便开口道:“你们这个是风寒吗,什——”

“听见了吗?”一位女子神色慌乱起来,推了一下旁边的男子,“他会说话!”

男子有些惊恐地看了游时宴一眼,却唯唯诺诺没有说话。

游时宴面容一僵,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害怕什么,我走就是了。”

他刚走了几步,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末了又害怕地缩回去,恳切道:“小公子,小公子!你能说上话的,帮帮我们吧!我们是小地方来得,赶来已经没什么钱了,一次看了也不一定能好,能不能帮些忙,多来两个方子?”

“对啊,对啊,云先生也不是天天来,能不能开几个长期的方子,也不用天天生病。”另一位男子出了声,他面黄肌瘦,看着倒是饿出来的毛病,眼神却发亮,似乎是想将希望托付给他,“拜托了,额,小公子。”

不行,可是一个人只能一个方子啊,多了后面人怎么办?游时宴有些烦了,却灵机一动道:“行,我有主意了,你们不用害怕我,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女子神色闪烁,“额,小公子您是云大夫的徒弟,自然也是人了。”

“不对,”游时宴摇摇头,狡黠地一笑,“云圣人自然是住在山上的,这山间古怪灵兽多了去了。圣人比天上神仙还要好,便引了神仙点灵。我便是被点的祥瑞了,我这一头白发,便是由此而来,好姐姐,你明白吗?”

不是非人吗?那我要当祥瑞。

众人心里有数,只觉得传便传了,挂念的都是自己身体,连连应下。

“小公子,这事都好说,可是我们——”女子皱着眉。

“你别急,你等我一会儿,”游时宴安抚道,“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做成了。”

他继续往后走去,果然是开头那些富商派的小厮,来替家里主户排队的。小厮见了他,假装没看见,却不怎么排斥。

“哥哥,你累不累?这天可真是热,擦些汗吧,”游时宴递上一个帕子,含笑望向对方,“你擦了汗,去跟你家公子说一声,我带你上前去,也不用等了,好不好?”

他眼睫密长,弯起来时轻颤,那一双柔情眼又虚浮了层飘渺的笑意,如蝶逐花,一瞬笑到人的心里,当真是少年风流。

小厮接过他的帕子,脸上无端有些发烫,想起刚才嘴碎说的几句话,更是不好意思了,“这,我们家公子是商人,云大夫也不让往前靠啊。”

游时宴眨了眨眼睛,“你先问问他想不想上前?”

小厮犹豫几分,“小公子,你站着一会儿,我去问问我们家公子。”

游时宴道:“好。对了,你们家公子叫什么?”

小厮道:“幽州李氏。”

他瞥到小厮上前,几个坐在马车上闲等的富商听了,马上同意这个好事了,小厮便又过来问游时宴:“那我们上前去吧。”

游时宴瞧了他一眼,“给钱。”

小厮瞠目结舌,“好吧。”

他从富商那里拿了不少银子,游时宴颠了两下,满意地说道:“哥哥,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回贫民处,看向原来的女子,低声道:“这是李老爷给的,你快拿着走吧,路上回去再找别的大夫。我师父也没那么厉害,不能一劳永逸,先看病再买个铺子,比什么都强。”

女子拿着荷包,手都有些颤了,“好,我走。”

她走了,旁边贫民瞬间喧哗起来。游时宴窜回富商队伍,见一群人神色变幻。

行商之刻,贵在机遇,却重在时间。他们在这里排一天,不知道要积多少事务,回去处理还要麻烦太久。更何况,只是一点银钱的事,说不定还得了美名呢?

游时宴将小厮带走,煽风点火道:“我们快走,后面人真多。”

他快走几步,头也不回,后面富商们心思一动,派出小厮道:“小公子,我们家老爷也愿意,换一换地方呢。”

游时宴驻足转身,笑道:“加钱。”

队伍马上少了起来,愿意看病的还留着,不愿意看病的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嘴里还喊着“祥瑞”、“善人”。

游时宴做完这些事,心情大好,顺便还得了点赏钱,藏在袖间走回去。

师父正在最前面诊脉,见他来了,看完这一个,温声道:“怎么样?”

游时宴没回答,“师父,你把手伸出来。”

师父将手伸出来,片刻后,一点冰凉的银子,夹着温软的体温,落在他的手中。

“我能挣钱,就能养你了。”

游时宴认真道:“还有,我明白了,苍生疾苦,引而诱之,便可功名双收。”

暖过还未热透的体温传来,师父觉得嗓子有些哑,“我是想,众生云云,你只听一二人闲谈,总是偏颇的。更何况,既知疾苦,怎能玩弄人心?若你又像长——”

“长什么?”游时宴有些纳闷,“师父,难道你要我只看不做吗?”

师父再没说话,日头还未彻底歇下,这队伍已经快结束了。游时宴闷极了,在旁边哼着拍子,回去的时候,又是一片静默。

回到山前,师父道:“明日,我请柳家大少爷来。”

游时宴还没说话,就被丢下了。他吃了饭便爬到床上,旁边柳辰溯瘫在床上敷药。

游时宴心情不好,嘴却动得更快了,“我今天去幽州了,你们幽州好穷,水神不管管吗?还有,师父说,明天你哥哥来。”

柳辰溯死气沉沉地抬起眼,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目光又灼灼滚烫,“你想见他?”

游时宴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又不是我愿意请他来的。”

柳辰溯坐起来,溃烂伤口上的血顺着滴落,滑倒小腹处,腹肌上的线条流畅硬朗,倒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男鬼了。

“他不好,”他贴近游时宴,苍白的手攀到他的肩膀上,吐息略微寒凉,“而且,水神死了十几年了,穷也穷惯了。”

游时宴问道:“怎么回事?”

柳辰溯的手顺着拥住他,“先前水神祭祀,哪怕回应不稳定,十次里也能回个一两次的。可近几年,已经是没有反应了,更不落雨水。而且,九州但凡是神灵,便会对州府大族偏爱,靠州府大族维持信仰。可我,梦不见水神。”

“你梦不见?”游时宴觉得奇怪,“可你又不是柳家继承人,托梦也是给你哥哥,难道你们还能共梦吗?”

柳辰溯嗤笑一声,“双生之子,共梦又有什么稀奇的?而且,他情脉不通,用不了灵气,废物罢了。”

游时宴被他骂到了,不爽道:“你别提灵力,快说回去。”

柳辰溯应了一声,“总之,水神估摸是死了。哥哥去找了陛下,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我管不了。”

随随便便就说水神死了,也就是欺负水神脑子不好使,要不然早把你劈死了。

游时宴翻了个白眼,趴在床上发呆,有了几分倦意,“真是的,你们这表兄弟都不像九州人,一个神也不信。”

“你想信神吗?游哥,”柳辰溯低声道,接近时透露出几分引诱与诱导,“那我成神的话,你会相信我吗?”

“你成神?”游时宴嘟囔了几句,“得了,你脑子也不好使。”

他趴着趴着便睡了,呼吸声逐渐均匀。柳辰溯替他把被子盖上,斜撑着脸发呆。

油灯晃晃悠悠地亮起,火舌卷着浓夜往上,翻腾泼在眼底。而天上那一轮月色,终究隐在塌上少年含情的眼尾,微微发红,又惹人心乱。

柳辰溯突然有些愉悦了。

他平生鲜少有这种情绪,安稳而自在,让人内心平静。

为什么呢?

他脑子灵透,从小便压着哥哥一头,只可惜家里人总是关着他,割他身骨,断他血肉,将情脉从心脏挖出延通到全身,以至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而起初的畏惧化作看淡生死的绵绵流水,滋养到现在,三观也已经麻木了。

可现在倒是明白了,明白那些关来被他生吃的人,为什么会求他不要杀自己,明白族里那些长辈,为何对州府的百姓着急慌乱,明白哥哥的懦弱与聪慧,把自己推出去做伪神,只管做一个家主。

大概是……天边这一轮无情月,唤了我良夜的心上人。

我信你与我前生有缘,如果不是,我想,那就应该是,一见钟情。

他轻咳了几声,指尖把玩着几点火光,灵力一闪而过,远处飞鸟惊起,外面积雪飞起凝结,化为一团雨露,从半空中倾斜到地上。

半步真神,一式乾坤。

皓月窗外,玉箫斩断几点露珠,刃影合着星光,利落收回。沈朝淮习惯性走回屋中,一声也不吭。

他将外袍好好挂上,往旁边一瞥,看到了游时宴的大氅,才想起现在是三人合住,转身道:“你告诉他了吗?过几日要论的书册。”

柳辰溯不知为何,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说了,怎么了?”

沈朝淮被他的敌意刺了一下,微微蹙眉后,只淡淡道:“说了便好,好好默记。明日柳珏来,总得问你们两个的。”

柳辰溯嗯了一声,“堂兄,你今夜要看书吗?”

沈朝淮已经坐下了,墨发散在身侧,与周围事务,都有几分隔阂般的冷傲,“嗯。”

柳辰溯轻轻笑了笑,“好,那你好好看吧。”

他和游时宴先睡下了。游时宴半梦半醒见他看书,只想了句好勤快。

谁料,第二日,便被师父劈头盖脸说了一顿。

“你一个字也没看,这也就罢了。怎么连看什么都不知道呢?”

师父自昨日起,神色便有几分冷淡,只跟他说必备的话,“你先回去吧,今日别去书堂见人了。”

游时宴哑口无言,见师父问了柳辰溯,柳辰溯道:“堂兄告诉我了,是《论成者》。”

行啊你,大少爷,心比芝麻还小,自己偷着看,就不跟我说是吧?

游时宴无语极了,转身往回走,迎面碰上沈朝淮,笑眯眯地挡住路。

沈朝淮往左一步,游时宴也往旁边靠一步,这门就这么窄,两个人来回靠来靠去,肩膀都撞了几下。

沈朝淮忍无可忍,低头道:“游时宴,你做什么?”

游时宴抬头看他,还是笑意盈盈,“大少爷,你陪我下山嘛?”

祝看文愉快,周末快乐!这周末加更!

大少爷再端着,情敌要从四面八方涌来了。

情敌来,情敌从四面八方来(低声呢喃)。

(开始作法,声嘶力竭)情敌从四面八方来!

本文标题,指的是有两个人在扪心自问,不点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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