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皎郎(八)

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却是以弥烁开宗的眼睛在做一场关于她平生密辛的幻梦。

弥烁在弟子玉清的帮助下逃出抱扑。

这个她一手建立的宗门。

本真、自然,只这两条戒律,竟然违背了个遍,她觉得很好笑。

“弥烁,你为什么不回去和你兄长好好说清楚?他看起来挺可怜的。”

说什么?

她该和暮天寒说什么?

说她对那些男子的情谊还没有对他的多?毕竟他曾是她最重要的家人?还是说不希望他再妄生执念,一直将心系在她身上?

又或者,不要再让那个小孩出现在她面前?反正他们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浮艳问弥烁时,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一无所知的好友解释,沉默了好久,烈风吹散空气中大乘中期鲜血中的灵气。

“浮艳,暮天寒不是我的亲哥。”

多情道的女修愣了一下,弥烁开宗接着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天辰那么讨厌他,你为什么千年没见着我吗?”

“为什么我要捅他一刀?”

“为什么他那么可怜?”

弥烁有些莫名地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或许只是想笑,我却感觉,开宗其实此刻正在落泪,而无色无痕的水滴变成利刃,刺痛。

划破心脏最深处那点仅剩的情意。

我也有点不太舒服。

这些事情,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般,真有代入感。

“他囚禁我在抱扑。”

“一千年。”

后面传来暮天寒的嘶吼,他很痛吧,但弥烁更痛,她的兄长,即使不是亲生的,但他仍然是她心中唯一的家人。

他曾经带着她走过尸山火海,曾经强求桃夭山的仙人也收下她,曾经用他一半的修为,救回他。

浮艳知道,她也知道,

可好难受,弥烁好难受。

为什么,偏偏他要她爱他,为什么,他那么忮忌,囚她千年,又为她遮掩无情道心破碎的证据,替她受天罚。

她不是怨女,哥哥却成了痴男。

不断纠缠。

我想到许魏洲,万年后的鬼王,他从没在我面前如此狼狈嘶吼过。

他总是带着种莫名郁结的哀愁,如缕的思念,看着我的,然后将黑发与我成结,口里呢喃妹妹,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像是结痂风干过的伤口。

可我看见他滑落洇湿红绸的泪水了。

他总是不开心,总是装着风流,也总是透过我,在思念着谁,如今我总算确定,是她啊,不是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放出消息说身死道消吗?如果我和你说,我带大的掌门护法都知道我被囚禁,却除了一人之外,无人救我,你还会觉得我心太硬了吗?”

“我对她们很失望。”

……

“我养大了那些孩子,为什么她们,竟然连看望,都不敢来看望我呢?”

“明明,我也不会怪她们。”

浮艳沉默了好久,现任合欢宗宗主的哭声也逐渐消散,但她和弥烁都知道,暮天寒不会死。

从前只认为他防身本领多,如今却骂句祸害遗千年。

弥烁知道,所以才毫不留情地下手。

况且他怎么可能为了她真的去死?

她和他同生共死。

他不敢死的。

弥烁的心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好笑。

“合欢宗那个孩子?”

“是,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没想过我会有后代,还是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在视为家人的兄长得知她和他并无血缘后,其诞生在抱扑禁地。

让她永远都无法逃避这个不想要的后代。

即便全程都是他在养育,她没有关注过一点,可那也是她不想要的。

野史说的真的真吗?我却对此疑惑。

许魏洲那么一个忮忌成疾的人,真的会允许这世上有人在血缘上比他更接近弥烁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但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孕育一个孩子,有着开宗半身血液的,孩子。

浮艳只担忧地问她:“你的道心……”

我看着浮艳开宗眼睛里面的“我”,此刻只着一袭黑衣,头发散乱地披着,神情冷淡而疲惫,她生得极美,微微垂着眼,也做慈悲样。

神态模样都和我完全不同。

所以为什么他会把我误以为是她?

弥烁想对她笑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能扯着嘴角,“碎了,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浮艳,我现在彻底废了。”

“我要替你杀了他!”

她扯起明川,转身就走向暮天寒。

弥烁拉住了浮艳飘飞的衣袂。

“不要去。”

“不是因为他。”

浮艳总是很平静,她是第一个以情入道的女子,修多情道,在没有至大乘前,除弥烁和武淮,世人都认为她某一日会栽倒。

怎么会有女子毫无羞耻,多情道是什么好人修的吗?

可她做到了,浮艳生得绮丽,但心却平静,从不在乎别人想什么,视他人若浮云。

直至身居高位,创立的剑阁也有了接班人,一个又一个的多情道出现。

但在我们这代,剑阁却多无情道。

弥烁和天辰也分别创立抱扑和武宗,三人相互扶持,暮天寒是后来不忍鼎炉之体凄惨,才有了合欢宗。

他私德败坏但还算好人。

这段历史,还是雨师长老告诉我的。

那日,她还对我说:“很有意思的几个前辈,不是吗?”

弥烁阻止她。

她的道心已经毁了,不能再让她沾染上自己的因果。

弥烁或许与大道无缘,但浮艳可以飞升,弥烁不想成为好友成仙路上的阻碍。

“为什么?难道说,你爱他?”

弥烁摇摇头,浮艳靠近她,强忍怒气,她只恨好友没有多捅那人几刀。

“没有他,我的道心也会碎,他还替我隐瞒了天道百年。”

“所以,并不是因为他,相反,我还应该感谢他。”

弥烁讽刺地笑了笑。

被囚禁并非什么好的经历,即使他爱她,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同样,竟然真的护了她百年,雷劫也被暮天寒引到他身上了。

难怪,他总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后背,说不好看,原来做了鬼,也还是没法去掉天道的罚雷吗?

“你早就发现了?”

她从前以为大道至简,只要抛弃一切感情,就可以无限接近天道想要的修士,弥烁对她说:“我误无情道。”

“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直以来,我以为只要我放弃一切感情就可以了。”

“我的道走错了,这与暮天寒没有太大关系,即使没有他,我也会在某日……”

弥烁做不到,无论是和她们做朋友,还是暮天寒这个畸形的家人,又或者那个不遂她意诞生的后代,友、亲、难言的厌恶。

她放不下。

以及和暮天寒、武淮、浮艳一同建立的抱扑,即使发现它已经不再是从前希望的那个孩子,也仍旧无法看着它崩塌。

是她误道了。

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压抑感情,也并不喜欢责任,只想游山玩水,纵情享乐,她最快乐的时光……

“不是他。”

“那你……”

对面一袭青竹绿衫的剑修还在担忧地望着“我”,我却感觉视角天旋地转。

只余最后那句平静的。

“大不了不修无情道,只要扛过这次天罚,我还是剩下两万年没过的……”

“到时候,一定不玩剑,我炼丹。”

她的话没说完。

再睁眼,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了。

但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岁。

我透过她的眼睛,观察起离经叛道的男人,他如今也只能算个半大少男。

是后来我熟悉的许魏洲吗?

“妹妹,你醒了?”

弥烁才**岁,此刻依赖地望着暮天寒,他在昏暗的烛光中,一边缝着别人送过来的衣服,一边问她要不要吃什么,哥哥给她做。

屋内只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放着密密麻麻抄完的纸张。

小草屋看起来很小,却干干净净,不透风,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暮天寒睡在草席下,而开宗一直都睡在床上。

这时,他们已经进了桃夭山下。

某个春日,小开宗轻轻对着哥哥说自己已经好多了,他便高兴地拿出存了好久的一两银子买了肉食回来。

“舒君先吃,哥哥不饿。”

骗人。

明明自己都快瘦成骷髅架子了。

但弥烁太想吃肉了,没注意到一旁的许魏洲捂着鼻子,在她吃完后,干呕。

往前,我看着暮天寒辛辛苦苦凑够了去桃夭山的路费,带着弥烁一路向东,终于拜入了当时有名的仙人门下。

一路心酸,不为人道。

幸他有炼器天赋,被收做内门弟子。

但弥烁却是杂灵根。

她十岁那年,许魏洲筑基,百般央求,仙人才同意让她也上山。

做外门弟子。

兄长照顾妹妹是理所当然,而妹妹从小到大也都习惯了,于是,不知不觉中过了二十五年。

难得的情谊,可惜后来,因为“爱”而毁于一旦。

我想,她不能接受后来鬼王对她的爱,就像我不能接受大师兄一样。

我们都是真的把对方当做家人。

心无杂念,也无准备。

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家人忽然和你说,我们不是亲兄妹,我爱你,这样的场景会真实出现。

暮天寒或许一开始也没想过,他会爱上弥烁,直到千年后知道他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而妹妹身边出现了许多他碍眼的男人。

就像师兄。

十五岁时师兄意识到他可能喜欢上我了,但他雅正端庄,最是难以接受违背伦理,即使我们一开始就清楚彼此没有血缘,而且,他不懂,只会逃避。

他没有心跳。

而我对他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情愫也在那五年刻意回避间消磨殆尽。

而暮天寒,在意识到自己和弥烁没有血缘前,就在不自觉地痛苦,痛苦每一个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男人,而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

只是以为自己病了。

幻梦中的时光完全不按顺序地过。

一会我看见浮艳飞升,看不清脸的两个女子对她挥手诀别,这位多情道的前辈十分不舍,最后还是转身了。

一会我看见刚突破分神的弥烁终于准备好,离开仙师门下,此时已经一千岁,她下定决心要建立一个宗门。

“叫什么好呢?”

偶尔,我也会看见弥烁在昏暗的室内,被锁住,彼时还叫暮天寒的合欢宗主跪在她的脚下,求她看自己一眼。

而开宗投去他的眼神,既冷漠又失望。

“我等着你们上来。”

“你们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会的。”

弥烁和天辰,在浮艳飞升前一夜,前者做菜后者取出藏了百年的陈酿,开玩笑地对对方说:“你若飞升,便是我们的前辈了。”

“好好好,后辈。”

浮艳嗔怪地看了两个调侃她的好友几眼,随即问弥烁,“你还好吗?”

弥烁笑笑,“我很好,等我追上来,再比谁御剑快,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浮艳前辈可还愿意?”

“自是愿意的。”

“那我就放心了。”

“你们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浮艳前辈别忘了我和天辰就好。”

“你当真不愿意再看看我吗?”

“兄长,够了。”

弥烁将青天剑抵在暮天寒的胸口,“你还不知悔改,不知错吗?”

“明明,我只把你当成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不知错?”

“哈哈…哈哈…”一头白发的男子朝她苍凉的笑了几声。

“为什么我要悔改?”

“我只是爱你,凭什么不可以?”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

“可我想你是我的家人。”

“哥哥,我们忘记从前。”

“忘记?”暮天寒不接受。

“道侣也是家人,凭什么那些人都可以,我不可以,妹妹,你明知我们不是,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忍?”

“我爱你啊,妹妹……”

“妹妹妹妹……你当真这一百年,一瞬都没有爱过我吗?”

他主动将胸口对上剑,旁边是那个孩子,叫楼阴,弥烁对他说。

“我恨你。”

“那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她不知道,只是将他的心捅了个对穿,暮天寒怎么会因为她去死呢?她想着。

后来,他真死了。

但她却没死。

【变成鬼修也算是对死的一种承诺】

“我不要忘记那一千年。”

即使是死,他也要弥烁记住自己。

恨也好,爱也好,不能忘记他。

不,我思考,暮天寒可没死,他在万年之后变成鬼王,要是弥烁原谅了他,可还真是进了套了。

但是画面开始模糊。

弥烁去了东极州的不知名秘境。

从此后,再无她的一丝消息。

同样,武淮也在千百年后失去音讯。

我躺在已经变成一片干涸地的湖底,手里拿着夺目的冰水灵髓。

扯开粘成一片的头发。

竟然过了一年吗?

身上灵气全无,可恶的知松蹭蹭我,别以为我这样就会原谅你!该死的知松!

想要打开储物袋,结果碰到了旁边的水镜。

那里面塞满了师妹师弟师兄,方皎的传讯,居然还有师尊的。

醒来前,弥烁开宗似乎望了我一眼。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只是这场幻梦,让我心头不舒服极了。

不应如此的。

但改如何,我却也说不出来,总觉得莫名哀伤,真是奇怪,我又不是她,为什么这么难受?

不管了,方皎还在等着我回家。

他一定很想我。

弥烁复活了她哥哥。

真是长梦。

水镜里面的留言灵讯一览:

千暮雪&师是姝&农禾:师姐师姐,你什么时候回逐玉峰,我们给你过生辰,师姐师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师兄:师妹,对不起,我不应该发讯息让你讨厌,可是但是我好想你…师妹,你还回来过新岁吗?

【端庄但私底下写灵讯泪水打湿衣襟哭卿卿】

师尊:四年了,逐玉的海棠都开过几轮了。

【小崽子怎么还不回来,你别真把方皎当回事了】

师尊:你也二十三了,不小了。

【靠,真的谈了吗?那我呢?】

方皎:舒君,你怎么还不出来,马上就是新岁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生气了

(撒娇)(发了可以称为垃圾情话的灵讯大约368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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