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却是以弥烁开宗的眼睛在做一场关于她平生密辛的幻梦。
弥烁在弟子玉清的帮助下逃出抱扑。
这个她一手建立的宗门。
本真、自然,只这两条戒律,竟然违背了个遍,她觉得很好笑。
“弥烁,你为什么不回去和你兄长好好说清楚?他看起来挺可怜的。”
说什么?
她该和暮天寒说什么?
说她对那些男子的情谊还没有对他的多?毕竟他曾是她最重要的家人?还是说不希望他再妄生执念,一直将心系在她身上?
又或者,不要再让那个小孩出现在她面前?反正他们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浮艳问弥烁时,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一无所知的好友解释,沉默了好久,烈风吹散空气中大乘中期鲜血中的灵气。
“浮艳,暮天寒不是我的亲哥。”
多情道的女修愣了一下,弥烁开宗接着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天辰那么讨厌他,你为什么千年没见着我吗?”
“为什么我要捅他一刀?”
“为什么他那么可怜?”
弥烁有些莫名地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或许只是想笑,我却感觉,开宗其实此刻正在落泪,而无色无痕的水滴变成利刃,刺痛。
划破心脏最深处那点仅剩的情意。
我也有点不太舒服。
这些事情,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般,真有代入感。
“他囚禁我在抱扑。”
“一千年。”
后面传来暮天寒的嘶吼,他很痛吧,但弥烁更痛,她的兄长,即使不是亲生的,但他仍然是她心中唯一的家人。
他曾经带着她走过尸山火海,曾经强求桃夭山的仙人也收下她,曾经用他一半的修为,救回他。
浮艳知道,她也知道,
可好难受,弥烁好难受。
为什么,偏偏他要她爱他,为什么,他那么忮忌,囚她千年,又为她遮掩无情道心破碎的证据,替她受天罚。
她不是怨女,哥哥却成了痴男。
不断纠缠。
我想到许魏洲,万年后的鬼王,他从没在我面前如此狼狈嘶吼过。
他总是带着种莫名郁结的哀愁,如缕的思念,看着我的,然后将黑发与我成结,口里呢喃妹妹,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像是结痂风干过的伤口。
可我看见他滑落洇湿红绸的泪水了。
他总是不开心,总是装着风流,也总是透过我,在思念着谁,如今我总算确定,是她啊,不是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放出消息说身死道消吗?如果我和你说,我带大的掌门护法都知道我被囚禁,却除了一人之外,无人救我,你还会觉得我心太硬了吗?”
“我对她们很失望。”
……
“我养大了那些孩子,为什么她们,竟然连看望,都不敢来看望我呢?”
“明明,我也不会怪她们。”
浮艳沉默了好久,现任合欢宗宗主的哭声也逐渐消散,但她和弥烁都知道,暮天寒不会死。
从前只认为他防身本领多,如今却骂句祸害遗千年。
弥烁知道,所以才毫不留情地下手。
况且他怎么可能为了她真的去死?
她和他同生共死。
他不敢死的。
弥烁的心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好笑。
“合欢宗那个孩子?”
“是,是他们说的那样。”
她没想过我会有后代,还是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在视为家人的兄长得知她和他并无血缘后,其诞生在抱扑禁地。
让她永远都无法逃避这个不想要的后代。
即便全程都是他在养育,她没有关注过一点,可那也是她不想要的。
野史说的真的真吗?我却对此疑惑。
许魏洲那么一个忮忌成疾的人,真的会允许这世上有人在血缘上比他更接近弥烁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但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孕育一个孩子,有着开宗半身血液的,孩子。
浮艳只担忧地问她:“你的道心……”
我看着浮艳开宗眼睛里面的“我”,此刻只着一袭黑衣,头发散乱地披着,神情冷淡而疲惫,她生得极美,微微垂着眼,也做慈悲样。
神态模样都和我完全不同。
所以为什么他会把我误以为是她?
弥烁想对她笑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能扯着嘴角,“碎了,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浮艳,我现在彻底废了。”
“我要替你杀了他!”
她扯起明川,转身就走向暮天寒。
弥烁拉住了浮艳飘飞的衣袂。
“不要去。”
“不是因为他。”
浮艳总是很平静,她是第一个以情入道的女子,修多情道,在没有至大乘前,除弥烁和武淮,世人都认为她某一日会栽倒。
怎么会有女子毫无羞耻,多情道是什么好人修的吗?
可她做到了,浮艳生得绮丽,但心却平静,从不在乎别人想什么,视他人若浮云。
直至身居高位,创立的剑阁也有了接班人,一个又一个的多情道出现。
但在我们这代,剑阁却多无情道。
弥烁和天辰也分别创立抱扑和武宗,三人相互扶持,暮天寒是后来不忍鼎炉之体凄惨,才有了合欢宗。
他私德败坏但还算好人。
这段历史,还是雨师长老告诉我的。
那日,她还对我说:“很有意思的几个前辈,不是吗?”
弥烁阻止她。
她的道心已经毁了,不能再让她沾染上自己的因果。
弥烁或许与大道无缘,但浮艳可以飞升,弥烁不想成为好友成仙路上的阻碍。
“为什么?难道说,你爱他?”
弥烁摇摇头,浮艳靠近她,强忍怒气,她只恨好友没有多捅那人几刀。
“没有他,我的道心也会碎,他还替我隐瞒了天道百年。”
“所以,并不是因为他,相反,我还应该感谢他。”
弥烁讽刺地笑了笑。
被囚禁并非什么好的经历,即使他爱她,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同样,竟然真的护了她百年,雷劫也被暮天寒引到他身上了。
难怪,他总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后背,说不好看,原来做了鬼,也还是没法去掉天道的罚雷吗?
“你早就发现了?”
她从前以为大道至简,只要抛弃一切感情,就可以无限接近天道想要的修士,弥烁对她说:“我误无情道。”
“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直以来,我以为只要我放弃一切感情就可以了。”
“我的道走错了,这与暮天寒没有太大关系,即使没有他,我也会在某日……”
弥烁做不到,无论是和她们做朋友,还是暮天寒这个畸形的家人,又或者那个不遂她意诞生的后代,友、亲、难言的厌恶。
她放不下。
以及和暮天寒、武淮、浮艳一同建立的抱扑,即使发现它已经不再是从前希望的那个孩子,也仍旧无法看着它崩塌。
是她误道了。
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压抑感情,也并不喜欢责任,只想游山玩水,纵情享乐,她最快乐的时光……
“不是他。”
“那你……”
对面一袭青竹绿衫的剑修还在担忧地望着“我”,我却感觉视角天旋地转。
只余最后那句平静的。
“大不了不修无情道,只要扛过这次天罚,我还是剩下两万年没过的……”
“到时候,一定不玩剑,我炼丹。”
她的话没说完。
再睁眼,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了。
但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岁。
我透过她的眼睛,观察起离经叛道的男人,他如今也只能算个半大少男。
是后来我熟悉的许魏洲吗?
“妹妹,你醒了?”
弥烁才**岁,此刻依赖地望着暮天寒,他在昏暗的烛光中,一边缝着别人送过来的衣服,一边问她要不要吃什么,哥哥给她做。
屋内只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放着密密麻麻抄完的纸张。
小草屋看起来很小,却干干净净,不透风,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暮天寒睡在草席下,而开宗一直都睡在床上。
这时,他们已经进了桃夭山下。
某个春日,小开宗轻轻对着哥哥说自己已经好多了,他便高兴地拿出存了好久的一两银子买了肉食回来。
“舒君先吃,哥哥不饿。”
骗人。
明明自己都快瘦成骷髅架子了。
但弥烁太想吃肉了,没注意到一旁的许魏洲捂着鼻子,在她吃完后,干呕。
往前,我看着暮天寒辛辛苦苦凑够了去桃夭山的路费,带着弥烁一路向东,终于拜入了当时有名的仙人门下。
一路心酸,不为人道。
幸他有炼器天赋,被收做内门弟子。
但弥烁却是杂灵根。
她十岁那年,许魏洲筑基,百般央求,仙人才同意让她也上山。
做外门弟子。
兄长照顾妹妹是理所当然,而妹妹从小到大也都习惯了,于是,不知不觉中过了二十五年。
难得的情谊,可惜后来,因为“爱”而毁于一旦。
我想,她不能接受后来鬼王对她的爱,就像我不能接受大师兄一样。
我们都是真的把对方当做家人。
心无杂念,也无准备。
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家人忽然和你说,我们不是亲兄妹,我爱你,这样的场景会真实出现。
暮天寒或许一开始也没想过,他会爱上弥烁,直到千年后知道他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而妹妹身边出现了许多他碍眼的男人。
就像师兄。
十五岁时师兄意识到他可能喜欢上我了,但他雅正端庄,最是难以接受违背伦理,即使我们一开始就清楚彼此没有血缘,而且,他不懂,只会逃避。
他没有心跳。
而我对他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情愫也在那五年刻意回避间消磨殆尽。
而暮天寒,在意识到自己和弥烁没有血缘前,就在不自觉地痛苦,痛苦每一个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男人,而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
只是以为自己病了。
幻梦中的时光完全不按顺序地过。
一会我看见浮艳飞升,看不清脸的两个女子对她挥手诀别,这位多情道的前辈十分不舍,最后还是转身了。
一会我看见刚突破分神的弥烁终于准备好,离开仙师门下,此时已经一千岁,她下定决心要建立一个宗门。
“叫什么好呢?”
偶尔,我也会看见弥烁在昏暗的室内,被锁住,彼时还叫暮天寒的合欢宗主跪在她的脚下,求她看自己一眼。
而开宗投去他的眼神,既冷漠又失望。
“我等着你们上来。”
“你们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会的。”
弥烁和天辰,在浮艳飞升前一夜,前者做菜后者取出藏了百年的陈酿,开玩笑地对对方说:“你若飞升,便是我们的前辈了。”
“好好好,后辈。”
浮艳嗔怪地看了两个调侃她的好友几眼,随即问弥烁,“你还好吗?”
弥烁笑笑,“我很好,等我追上来,再比谁御剑快,就是不知道,那时候,浮艳前辈可还愿意?”
“自是愿意的。”
“那我就放心了。”
“你们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浮艳前辈别忘了我和天辰就好。”
“你当真不愿意再看看我吗?”
“兄长,够了。”
弥烁将青天剑抵在暮天寒的胸口,“你还不知悔改,不知错吗?”
“明明,我只把你当成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不知错?”
“哈哈…哈哈…”一头白发的男子朝她苍凉的笑了几声。
“为什么我要悔改?”
“我只是爱你,凭什么不可以?”
“我们又不是亲兄妹。”
“可我想你是我的家人。”
“哥哥,我们忘记从前。”
“忘记?”暮天寒不接受。
“道侣也是家人,凭什么那些人都可以,我不可以,妹妹,你明知我们不是,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忍?”
“我爱你啊,妹妹……”
“妹妹妹妹……你当真这一百年,一瞬都没有爱过我吗?”
他主动将胸口对上剑,旁边是那个孩子,叫楼阴,弥烁对他说。
“我恨你。”
“那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她不知道,只是将他的心捅了个对穿,暮天寒怎么会因为她去死呢?她想着。
后来,他真死了。
但她却没死。
【变成鬼修也算是对死的一种承诺】
“我不要忘记那一千年。”
即使是死,他也要弥烁记住自己。
恨也好,爱也好,不能忘记他。
不,我思考,暮天寒可没死,他在万年之后变成鬼王,要是弥烁原谅了他,可还真是进了套了。
但是画面开始模糊。
弥烁去了东极州的不知名秘境。
从此后,再无她的一丝消息。
同样,武淮也在千百年后失去音讯。
我躺在已经变成一片干涸地的湖底,手里拿着夺目的冰水灵髓。
扯开粘成一片的头发。
竟然过了一年吗?
身上灵气全无,可恶的知松蹭蹭我,别以为我这样就会原谅你!该死的知松!
想要打开储物袋,结果碰到了旁边的水镜。
那里面塞满了师妹师弟师兄,方皎的传讯,居然还有师尊的。
醒来前,弥烁开宗似乎望了我一眼。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只是这场幻梦,让我心头不舒服极了。
不应如此的。
但改如何,我却也说不出来,总觉得莫名哀伤,真是奇怪,我又不是她,为什么这么难受?
不管了,方皎还在等着我回家。
他一定很想我。
弥烁复活了她哥哥。
真是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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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暮雪&师是姝&农禾:师姐师姐,你什么时候回逐玉峰,我们给你过生辰,师姐师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师兄:师妹,对不起,我不应该发讯息让你讨厌,可是但是我好想你…师妹,你还回来过新岁吗?
【端庄但私底下写灵讯泪水打湿衣襟哭卿卿】
师尊:四年了,逐玉的海棠都开过几轮了。
【小崽子怎么还不回来,你别真把方皎当回事了】
师尊:你也二十三了,不小了。
【靠,真的谈了吗?那我呢?】
方皎:舒君,你怎么还不出来,马上就是新岁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生气了
(撒娇)(发了可以称为垃圾情话的灵讯大约368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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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皎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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