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虚仪(二)

十年前,师兄将是姝和师尊的魂灯放到榕树下后,便一直没有亮过。

今夜我出了师尊的洞府,将禁制重启,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我期盼看见师尊对我笑,可直到转身,他也没有出现。

他以后也不会出现了。

蓝色的花疯长,只有四师弟亲手种下的牡丹芍药那一片没被侵占。

耕耘下山前,师兄还特地为他检查了一遍,确保他的神魂身体都没问题。

师尊。

你若还在就好了。

吃下回血丹后,师兄强撑着,陪我一同看了那两盏魂灯。

师妹和师尊的灯很旧很旧了。

今夜,有一盏却忽然有些光。

“师妹还活着!”

喜极而泣。

同时,我不忍看向另一盏。

“去年之后我便没有再看过,虽然怀疑是姝没死,但是……”

师兄的藤找来了材料,缓慢地将两盏魂灯换了个琉璃罩。

一盏魂灯的光只剩下一点点。

尽管只是一点点,但也活着。

而另一盏,被衬得更加灰败,它再也不会燃起,他再也不会复生。

“师妹…她还活着……”

但她在何处?

应当在天魔那。

我心明了。

那日,师尊护住了师兄和师弟,他本来想救回师妹,但那可恶的天魔却抓着是姝,不肯放手。

徐纯自爆的前一秒,她才丢开。

但是也已经晚了,分神自爆的威力,若不是师尊还分出了一部分将逐玉峰上的阵法重启,抱扑恐怕只会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废墟。

知松护住了我,逐玉峰从山头到山脚,却是完完全全的一片荒凉景色。

所以,我们当时都以为是姝死了,毕竟魂灯也灭了。

天魔哪有什么情爱,它们不过随心所欲的一群怪物,可恨,可恨,她为什么要抓住师妹,不放过她?

落在怪物手中,是姝会有多恐惧?

如同我一直以为我们逐玉峰的师姐师妹们都是家人,是姝依赖天魔,比我信任师兄师尊更甚。

或者说,她心悦天魔。

是姝对天魔的喜欢,明显到即使有人瞎了眼,都能感受出来。

那股喜欢,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她爱曾经的千暮雪。

天魔曾经牵着她的手,永远带着她,带她深夜违反戒律,带她上山放火,下河摸鱼,带她闯入藏书阁,带她偷灵兽吃的,天魔。

农禾师弟喜欢是姝,他从来不说,因为他知道,是姝喜欢的不是他。

他只是瞒着,跟在她们身后。

有时候,我也会想,四师弟到底是真的喜欢是姝,还是借着喜欢,有理由和她们待在一起?

反正这三人常年在一起。

我早该知道不对的。

这世上,从无因缘巧合,只有不停歇的错过与误会在重复发生。

以及命运反复推敲成的恶果。

但那时,我们都以为只是逐玉峰出现了三个混世魔王,才会如此这般,没日没夜都闯祸。

怪我纵容,怪我没有发觉。

我很少想过,为何每年,她们都会靠近禁地边缘,为何每月,她们都要跑到灵脉深处去找花。

还有很多很多。

苦。

千暮雪,天魔,我曾经的三师妹,师尊元神俱灭,自爆那日,带走了成为她傀儡,我可怜的五师妹,师是姝。

音修世家的师月英,就她一个独女,二十年前,十岁的小小是姝忽然吵着闹着要上抱扑。

“流照真人,师家就是姝一个女儿,求你收下她吧,哦,你问能教她什么吗?不用,我们是姝在家里三岁便已经背完了所有乐谱,五岁便能弹奏月琴琵琶和箜篌了……”

“我们音音是天才呢!”

身着鹅黄衣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子对我笑笑,师尊在一旁问,既然是天才,那还要他干嘛。

“不送她去天音宗,送来我们抱扑?”

师黄英笑了又笑。

“她很任性,但作为母亲,我不希望她乖巧,我只想她开心。”

“我们家音音想做什么,我便帮她。”

那时的是姝躲在母亲的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音音!还我的音音!”

箜篌砸向师兄,师兄没躲开,她嘶吼着,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雌狮,“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我的女儿!”

“还我的音音!”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音音回来!”

音修在逐玉峰,什么都没有的逐玉峰上发誓:“我要杀了你!天魔!!!”

箜篌传出一声又一声哀怨的乐声。

三月不绝。

“做人,开心最重要了。”

师妹的声音和她母亲一声一声的哀嚎重叠。

“师姐,我信你是个大好人,不会像你在心室看到的那般,”她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小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变成大混蛋!”

其实,很早以前,我进了修心室。

是姝便来安慰我了。

“所以,师姐,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都是个好人哦。”

她还那么年轻。

十五那年,是姝抱着月琴,猫着腰半推开门,鼓着张脸严肃说:“师姐,不伤心,是姝给你弹琴听。”

“天下好男人千千万,何须单恋大师兄这支花呢?”

“师姐,音音想你开心。”

十年过去,是姝应该也才三十。

她还那么小。

她还那么年轻。

是姝,如今的你,肯定很难受吧。

待在天魔身边。

“是姝的魂灯燃了。”

我一直以为,是姝死去了。

毕竟,她的魂灯在那日之后便破了。

“她还活着,师兄,是姝师妹还活着……”

我想,冰夕真人知道,一定会很开心吧,她的女儿还活着,

被虫卵附身,是因为我遗漏了曾经的礼物———那株蓝色的“安神花”。

是吧?

当初在沧州,我一心难过着师尊的离去,这株安神被我随意放在储物袋,十年前,师尊再也不会回来。

我当时的确想要为他守孝一年。

最开始的一月里,我散去了灵气护体,与师兄他们一起灭虫,回来这里便中了招。

某夜,我哭师尊这个骗子。

全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我和师尊的关系,就连师兄也以为我是伤心过度。

他总是很善解人意,很体贴。

于是便默默地离开。

于是十年里,唯一能察觉我不对劲的人也没有发现我被寄生。

千暮雪,天魔。

“安神,真是好笑。”

我问师兄:“她一直如此?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过不对。”

“师妹也被她掳走,整整十年。”

“师妹……这并非你的错。”

“你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但过意不去。

那种淡蓝的花,她的住所附近到处都是,修傀儡道,安神又是制作傀儡很好的一味材料。

谁也说不出什么。

从和师弟师妹一同拜入抱扑后,天魔便常常带在身上,每时每刻,都如此,我们没有人怀疑过,那不是安神。

是姝更是长年累月同她宿在一起,每每都会带着这股花香,到处惹祸。

安神花全株通蓝,唯有花蕊颜色粉白,而她种下的,全株通蓝,闪着淡淡的透,花蕊却妖异的紫。

这不是安神。

是“噬魂”。

只有细微不同。

同样是制作傀儡的好材料,不过是将有灵智的修士或者妖魔制作成傀儡的好材料。

仔细看会发现妖异紫色的花芯处有蠕动的粉末,那是它细小的伴生虫卵,万物皆可寄生,只有半孵化,一发牵制动全身,人才能觉得哪里不对。

可为时已晚。

若非分神,半边脑子都被吃光,也不一定会发现不对。

操纵人心,牵丝动身。

抱扑本就丢了神器,再加上如此一场大灾,宗门已经逐渐衰败。

同时,各大宗门都知道了天魔又出现了,时至今日,都在暗地提防着。

“发现不对的,都死了。”

师兄提了一壶酒,坐在我身边。

“真的要烧吗?”

这不也是你想的吗?师兄在装什么?

他问我。

我看着他,他似乎真的很关心一般。

“师妹,你真的舍得吗?”

再问下去就真的舍不得了,师兄,没用的话能不能少说,我没好气地掐了他的胳膊一把。

真烦人。

表里不一。

“怎么会舍得?”

“师兄难道就舍得了?”

我反问他。

师尊又不只是我的师尊。

我怎么可能舍得烧掉师尊的洞府,可是虫卵,不仅仅从噬魂爬到了我的身体里,在十年时间里差点孵化,将我制成一具没有思维的傀儡。

身下被禁制关住的洞府里,更是长满了妖异的噬魂花,里面是足以让抱扑全宗上下再被操纵一次的虫卵。

师兄尊重我,以为我伤情太深,故不进来,师弟也没有,便没人看见。

“不烧,难道等天魔来了再烧吗?到时候可来不及了,”我接过那壶酒,打开仰头喝了一口,好酒,但是,“师兄,你怎么知道师尊给我埋的酒在哪里?”

是姝没死,天魔没死。

迟早有一日,修真界会再次与妖魔交战,我忽然想起,师兄也是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却不认为,师兄也会如此。

“你偷我的酒,真不厚道。”

“师尊他没法回家了,”他忽然靠在我的肩上,水液浸湿了我的皮肤,是泪水还是疼落下的汗?或者他特殊的血液?

风吹过我们之间,带来奇异的香。

忘记他还在受伤了,我愧疚地再喝下一口酒,并推开了他。

“舒君,师兄只有你了。”

他却继续向前,抱住我,不松开。

狗屁。

你还有戒律堂,还有四师弟,还有逐玉峰,你哪里只有我了?

你再装。

但我闻言,还是象征性地附和了他几句,师兄或许上辈子和我是双生子,这辈子也能共感似的,似乎知道我的不认同,竟然还在我点头后说了句:

“舒君,无论你信不信,师兄真的只有你了。”

“这世上,我唯有舒君了。”

我搞不懂他。

不懂他说什么只有我了。

骗子。

师尊是骗子,我是骗子,师兄也是骗子,师弟师妹,天魔也是。

逐玉峰全是骗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诽谤。

他松开了抱住我的肩膀。

“烧了。”

“师兄。”

我召唤出丹火,师兄开了阵法。

风飘雨摇,真要丢下丹火时,我的手却忽然停住了,师尊,若是你还在,便吹一阵风吧。

一阵风吹过。

会是师尊吗?

“舒君,师尊会化作风,化作雨……”

骗子,我笑自己。

我也是个骗子,自欺欺人。

丹火吞没了北寒乱/玉/洞内的湖水,从纯净的火掺杂了蓝,分出一小缕便无法熄灭,师尊。

我不会再幻想你回来。

走好。

徐纯。

别做我师尊了。

热浪渐起,我提着那壶酒,杏花淡悠悠的起了后劲,师兄还在房宇上,真是不怕火,明明自己是棵树。

我腾空至那颗被蛀了洞的空心松树上,这里恰好能看完全逐玉峰。

也能看完,师尊的洞府如何被一点点烧毁,烈火如何被风吹得更大更亮。

“师兄,你知道吗……”

我含糊不清地对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将好酒一饮而尽。

曾经真的喜欢你。

很喜欢。

“我知道。”

我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假装镇定地“嗯”了一声,师兄也不说话了,他在火即将烧到衣角时,上树。

一点点靠近我。

“师妹,是师兄太胆小了。”

师兄向来不饮酒,却主动地,张开唇,我看了他一眼,他满怀愧疚,可红痣牵引的线,却透露了他的心声。

李文玉一无所知,还在说。

“对不起,舒君。”

“我……”

“师兄,你现在,是想要什么?”

“一个吻?一个承诺?”打断他的话,我将酒壶扔在火烧扑天的洞府中,“或者,在我身边?”

第三人称主角小剧场:

如何去爱,许舒君不懂。

她曾经那么爱李文玉,希望对方能回应,可他却躲着她,并且一躲就是五年。

等到她终于能喜欢上别人,他却主动来找了她。

她不想要他了,于是提前下山,凡间曾经的邻家哥哥死亡,方皎追来,找小师叔,被鬼王绑走拌家家,后来,师尊来了………再后来,方皎骗了她,坑了她的好友,师尊喂她喝下空水,前尘尽忘。

师兄是她的心头痣,红得让她疼。

她是准备等他来的,可师尊抢先了,李文玉再一次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即使是用手段夺来的。

后来,师尊神魂俱灭,十年,她无知无觉地差点被虫卵夺舍。

生死、还是别离、或者其他人,隔阂在她和他之间的越来越多。

这让许舒君,如何再像曾经十六七八岁那般,热烈地,表达自己爱他?勇敢地追求他?更是不可能了。

许舒君此时只想安安静静地,若是没有天魔,没有阴谋,没有一切便好了。

让她重回到十四岁,没有后来的事情时的逐玉峰好了,那时谁都不爱谁,谁都没有。

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啊。

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舒君玩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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