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夜宿听流风。
许魏洲安分极了。
一条小小的黑蛇只是盘成在白玉盒里,什么也没做,甚至一声没吭。
我打开门的那一刻才想起许了他进门暂且休息,但我带师兄回来又如何?
我是洞府的主人。
我可以允许任何人进我的屋子,也可以驱逐任何人走。
况且,是他没分寸,盘在我的卧室。
要是再打扰我,我也不会再心慈手软,他吐血如何,百般怎样又如何。
空气中一片静寂,谁都没说话。
他们都察觉了对方的存在,却神奇地装作看不见对方,我颇为感兴趣。
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们两一眼。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默契?
是意识到,我吃软不吃硬?
我和李文玉自然也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在榻的两边。
彻夜长谈。
我问了他很多很多事。
他也问了我许许多多从前的事。
一心不与两心同。
可他没有心呢。
而我的心,正好端端的保留在我的身上,不在任何人身上。
同与不同,都是不同。
我看着他,这个空心的木。
只觉得到一阵长久的寂寥,后是可怜,以及悲切。
寂寥我的家人不是徐纯那个骗子,就是这颗不是人、不懂人、什么都不懂的木头,而我年少时,最快乐的时光。
几乎都是同他们一同度过。
而又可怜,可怜他是块木头。
同时悲切,李文玉,你真是块木头。
什么都不懂。
秋日的夜里,萧瑟的墨色,护阵**显出一层隐约莹白的光。
这个冬天,想必会更冷,在我触景伤情时,师兄先用丹火烧着小茶壶,泡了一壶甜甜的果茶,太甜了。
山楂果球和嘉庆子那点微不足道的酸,也掩盖不住的甜。
它们被泡发圆滚滚地半浮在琉璃瓶内,他为我倒了一杯。
那已经是我很早以前的口味了。
大约是少年时期。
我不期然想起师尊,或许是因为记忆美化了那壶茶,甜与苦涩都刚刚好。
那双眼睛,也非常非常的亮。
风流自说,逍遥而暗含死意。
真是可笑,师尊其实可以不死,可他因为骗了我、利用了我而愧疚,甚至不敢看着我,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胆小鬼。
他还是一个彻头彻底的拉钩骗子。
即使,留下的上品灵石够我三生三世躺在利息上睡觉了,可是凭什么?
我会恨他一辈子,徐无相。
我静静品着这杯茶,心事繁杂,正当我马上要想到方皎时,那只机关鸟还在储物戒中,我一辈子可能都不会送给他。
李文玉问我,打断了思绪。
“师妹,好喝吗?”
“嗯,师兄的东西,向来都是好的。”
“那比起其他人呢?”
“也是好的吗?”
李文玉知晓,师妹又想起师尊了,他小口小口地倒茶水进嘴里,她以前很喜欢的。
我自知他察觉到我走神,便咽下了口中最后一点甜腻的茶水。
“师兄,你知道的。”
过往,喜欢,心悦,爱慕。
如今品尝,像极了旁边琉璃盏内淡红色的果茶,远看美丽,今嗅,却隐约有了过分的胶灼香气,凝固着果子,一片老化的水。
李文玉没有心。
是他自讨苦吃了。
他却仍旧想要询问,即使自取其辱。
他也想知道。
师妹却只是轻飘飘地反问他。
“师兄,你当真不知?”
他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了的。
可他不愿意接受,李文玉固执地,甚至可以说是窃喜的,从师尊的洞府将舒君带出来。
终于,她的身边只剩自己了。
方皎早早就被前掌门明派暗囚。
许魏洲不能上抱扑,其他人更是无法得到机会靠近师妹。
即使上来了又如何?不还是只能缩到一个小角落里装成是冬眠的蛇?
可此刻,李文玉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从胸腔中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遗憾。
师妹也没有如何对他,他们之间也没有吵架,可他觉得,倒还不如师妹昨夜前夜扇他巴掌。
至少。
这就不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又一阵密集而空落落的奇怪痒痒,他捏在袖子下的手都快破了,可师妹仍旧不专心。
他失去了师妹的心。
李文玉想,他还能夺回来吗?
“你就仗着,我不忍心。”
我笑着,师兄忽然却开始流泪。
隔天出来的武踏浪复而对我又挤眉弄眼,我只是拉着她再研究了会丹方。
并非他什么都没做。
或者说,李文玉不是没有撩拨过我。
只是我对他心怀的再也不是完整的爱恋,而是悲悯。
我无法对这样一个傻子产生平等的,在两个人类之间的正常**。
我只是可怜他。
可怜啊,李文玉,你这般聪明脸蛋,却愚蠢至极,不懂人爱,不明世情。
他哭的时候,我看着他,手帕什么的都没有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发现哭没有用。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他做的太拙劣、太明显。
目的性太强,让人一眼望穿。
若说方皎从前哭是为了撒娇和撒娇、撒娇、撒娇,师尊哭是因为他累了、悔了、不想活了。
师兄每次哭,在她面前哭,都只是因为他想要许舒君快些忽略那些不对劲的地方,快去靠近他,替他擦泪。
于是,师兄便可以顺着我的手亲吻。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是个演技拙劣的傻子。
草木野兽,未开灵智时便不会懂人,而半开灵智,如他,化形一副风清云朗的好模样,但心却懵懂。
我可怜他。
我也恨他。
微妙的恨一般都不比可怜他多。
百年千年后,等李文玉真正长出心后,他才会真正懂爱。
他才回后悔。
如今来的,毫无意义。
毕竟,他只会知道眼泪没有用,转而模仿其他让人心软的招数。
而我,便在第一次明白无意义后,逐渐开始放弃。
只是我到底是个人,有颗心。
只是他勾着我。
我尚且怜他痴苦,便将一颗心该有的,掰开揉碎再与他说一回。
我不和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纠缠,大战在即,更是如此。
他想爬上我的床时,我便问他:“师兄,你和我说,你心悦我,那么。”
我要拒绝他。
在白玉盒子里休息的黑蛇爬出来想起咬他一口,我提溜住他的七寸。
“师兄。”
我轻轻唤他一声。
李文玉便又靠近了我几分,哀求的神色更甚,眼角下巴的泪痕都还没有完全消失,勾人。
我看着他,他的腰带被主人递到我的手中,我还没扯开,外袍便松松散散,他离我越来越近,内里露出亵衣,虚虚的月白那,细腰若隐若现。
我曾经握住过,它的主人也曾经主动献媚过,是十分的色相。
可我的心中却不是。
是深深的遗憾,还有对他的同情。
可怜他是个傻子。
李文玉最爱在人前穿一身白,但实际上,最衬他的色是远山青黛上最亮的那一点,他最适合的,是他本体的那抹青绿。
只是世人往往奉绿为高士。
他爱被人看作温柔,不愿孤傲,主动将自己框在一身君子定义的壳子里。
可即使穿绿扮青,李文玉也还是笨蛋,毕竟他连做人都做不明白。
为什么他会认为,只要衣冠,就可以变得聪明呢?
我转念一想,他没心,即使长出来。
稚儿尚且会模仿大人,何况他。
“我说我不想要你,你能听见吗?”
“不是开玩笑。”
“李文玉,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我得一句一句揉碎喂给他听。
这或许是最后,我能为他做的事了。
“为什么?”
李文玉不懂,为什么这招之前还很好用,这次舒君却能如此直白的,用完全没有**的目光,单纯地直视他。
“为什么不再喜欢我了?”
他手足无措。
舒君变了,又没有变,只是他还没有长大,一直停留在愚蠢试探的小聪明招里。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坐在床的两边。
“师兄,你告诉我。”我抓着他的下巴,李文玉的长发勾住了我的衣襟,他只是眼里充满了单纯的疑惑。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李文玉在她话音未落时便说了,生怕自己说慢一瞬,许舒君就不要他了。
他爱她啊。
李文玉笃定自己的答案会令对方满意,但许舒君却在听见告白后,笑了出来。
这不是他以为的反应。
从前至此。
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了差错?
或者,哪一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差错吗?
“你爱我,那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愿意。”
“可你没有心,你的承诺也无效。”
“李文玉,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死亡,除非你长出心,那颗心再碎掉。”
“我不认为死是很可怕的事情。”
“但你的承诺,毫无意义。”
我笑了。
他不语,不敢问我为什么知道。
也不敢反驳自己的承诺无意义。
我只是握着他的绿枝,黑蛇被我关在白玉盒里,我盖上了那个盖子,他便听不见了。
他是聪明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总归,是要认认真真和李文玉说清楚的,这和别人无关,只和我和他有关。
“师妹……”
舒君,师兄是没有心。
所以师兄可以为你死千千万万次。
我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
也打断了他的许诺。
不重要。
我只是继续问他。
“你爱我,那若有一日你我站在独立面,我若是不敌,师兄,你是否会放过我?”
师兄不明白,只是担心地放出他的枝叶,左右围绕我,做了一个寄生检查。
“何谈放过?”
他的眉皱在一起,显得有些陌生。
我以为这便是不会的意思。
是了,师兄会永远扎根在一片土地。
他的来处未知,未来都会是抱扑吧。
但我不会。
家是家,可我始终需要离开家。
但李文玉此时此刻想的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师妹的对立方。
他……
“好吧,李文玉,那我问你。”
“那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酒杯有问题。”
她怎么会知道。
李文玉刚说出一个字,便被打断。
“你是不是眼睁睁看着我,拉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进了房间?”
“是或者不是。”
我支起头,看他的神色逐渐愧疚,再和后悔、忮忌交织在一起。
“是。但师妹……”
我的心情得到答案后,终于不再是悬停在那夜清醒后,发现床榻上躺了个陌生人的迷惘。
我终于能对二十岁的自己说。
【没关系,是他不值得】
【不是你的错】
“嘘,师兄,我不在乎了,”那夜我想抓的人是他,我如今也不在意了,我只想对他说,“师兄,但那时候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喜欢你。
“我心悦你,师妹,比……”
我再次打断他,我的心情很是愉悦,只想听见我想知道的那些答案。
“那副白玉钗还在吗?”
“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是真的吗?”
“我们的心意,可曾相通?”
李文玉说了很多很多。
但我最后记得的,只有那句。
“对不起,师妹,我很后悔,让你一个人,难过了那么久。”
“没关系,师兄。”
“我们是家人。”
“毕竟,家人,是这世界上,最稳固的关系,不是吗?”
“我原谅你了。”
可他如何甘心?
再不甘心,李文玉也只能咽回喉咙里一个又一个的,快要反胃的对不起。
对不起。
师妹。
他早已后悔,却悔之不及。
那副白玉钗被李文玉握在手中,刺破了他的掌心,流血也比不上胸腔中不停的痛更让他难受。
她曾经对自己的情,是如今,从今往后,最折磨李文玉的东西,他知道她是谁,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可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做。
十年前,徐纯可以不死,他也可以提前揭发千暮雪,五师妹不必被掳走,什么都不用发生。
可他自私。
师尊徐纯自私地让师妹喝下空水后,支开他,闯进师妹的心中,而他,则是能救,却不救。
因为他长歪了,他没有心,他无法理解。
李文玉再是欺骗自己可以重获舒君的芳心,她的心还在这里也无用了。
已然不必,舒君终究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即使是无心的木,他也能感受到,那明显的不同,看向自己的。
平和、无波的眼。
可怜的,傻孩子啊。
你怎么,还是那么笨呢?
明明,她都已经为他种下心种,怎么那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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