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虚仪(十一)

如许舒君说的那般。

李文玉啊。

他没有心。

他是块空心木。

木头怎么会懂人心在想什么?

做一个君子,李文玉。

你是一个君子,李文玉。

百年来,在抱扑内,先是将本体埋在地里,抽根发芽,他看见君子的好处,这般对自己说着。

后来,他成人了,终于体会到做君子的好,众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好人,却不会靠得太近。

李文玉更心满意足。

他骗过了自己,便以为这一生,所有人都能被他骗过。

实在是粗糙拙劣的骗术。

他的心没有长,他却不急,只以为他是在体验修士的生活。

再也不会有谁如同师妹一般。

被他强迫进入他的生命。

喜欢上他。

再认真地告诉他,只模仿是错误的,告诉李文玉他不应该只是单纯地模仿。

让他真正地面对人的爱恨嗔痴,知道四时啼哭的泪落在了哪里,看见自己的低劣不堪,品下最苦涩的粗茶是何滋味。

彻夜长谈。

他几乎是无法忽略地,捕捉到了每一瞬舒君与他越来越远的道。

他不再啼哭。

不再为目的而哭。

只是望着舒君的脸,那上面平淡望向自己的,清淡的眉眼,她仍旧如此。

也曾因他,好一阵子难过。

舒君已经走出来了,唯有他,自作自受,还被困在这段作茧自缚的感情中。

这是他活该。

疼痛而深刻地开始在空心的胸腔,体验到血肉的流动是怎样的感觉。

原来,做人这样难受吗?

“师兄,你曾经问过,我和潇湘、师尊的情是否是真的,是否是为了骗你而乱说的,”他看着师妹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果茶,她喝了口,“太甜了。”

“是真的,我真的喜欢过他们。”

“我对他们的情,也对你的,一样真。”

“但都过去了。”

他所追求的是虚妄,他所抛弃的才是真实。

李文玉好像要长心了。

但已然失去师妹的真心。

那一颗滚烫的、令人无法不触动的心。

让他在无心时,本能一边想要靠近,一边又不断自己抛弃的真心。

“滴答滴答……”

泪水打湿了他的脸,一声声落在夜里的榻木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李文玉甚至可以知道自己哭得一点也不可爱,他完全没有仪态,而舒君也没有怜惜他。

今夜,他也不是为了得到她的怜惜而哭。

今夜之前,他都还在幻想。

幻想他还有机会。

“师兄,缓一会吧,我替你煮壶茶。”

师妹静静地,递给了他一卷手帕,而后静静地,将茶炉中甜腻地让他想反胃的茶水尽数到入琉璃盏,收好。

氤氲的水汽迷糊了他的悔意。

他只是,在痛苦的,震动的胸腔提醒自己,失去了她后,身体先行的哭了出来。

是舒君,他利用了她,带她到抱扑也只是为了长心更顺利,舒君爱上他,实在不能完全说是他没察觉到。

李文玉自私,纵容了,却又不想承担后果,逃避到舒君真的不爱他了,不喜欢他了,追过去发现完全错过,却又真的因为她的大度,令李文玉真的长出疼痛不已的心。

一颗真正的,心。

也不会有人再如同师妹一般。

爱他。

如此认真地爱他。

认认真真地说清楚她爱他的全过程,再认认真真地告诉他。

“师兄,我不喜欢你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

“但我们还是家人,永远的家人,这是世界上最牢固的关系,所以你不会再失去我,我也不会失去你。”

“我也不害怕失去你。”

“如果你不想要做我的家人。”

成人化形后的李文玉,一直以来,都是个彻头彻底的伪君子。

说他伪君子,并非他装作善作恶。

李文玉,的确没有物理意义上,伤害过多少人,可判断作恶,难道,真的就只是源于此吗?

他对宗门,的的确确,是好的。

抱扑很多违背戒律的弟子都是被他抓回来的,无论是她们,还是他们,也犯了错了,但里面,多多少少有不能单纯以看见的作为刑罚的依据。

他判得一向会偏重。

幸而,徐纯知他本性无情。

也知他没有长出心,但又无法对谁说出他的大弟子非人这件事情。

他才是真负责,惹出来的乱子,他便会好好看着,在洞府里处理完,再传给李文玉。

也未曾有人真的怨恨他。

除非敏锐,实在很少有人看出李文玉是个什么货色,即使看出,人老成精,也不会去得罪,毕竟他的身后是徐纯。

而徐纯的身后是微生怜。

许舒君的的确确,少年时期,长年累月,即使不说出自己的心,暗恋的热度,明恋的举动,他都能知道的。

他知道,也看到了。

该说恶劣,那夜舞剑。

舒君还没有察觉她喜欢上了他,他却已然明了,发觉师妹喜欢他。

他那一瞬间竟然是高兴过的,但高兴的,只是自己的“君子”如此有用,竟然真的有人会喜欢他。

明了利益,却困于熙熙攘攘。

李文玉啊,高兴的时候难道没有发觉另一件事情吗?

他早已喜欢上许舒君了。

明明,那一刻,两心曾同。

他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是因为,李文玉根本就不知道君子是什么,他只是一直都在拙劣的假装。

用君子端方,用常年白衣,用不在乎各种利益,用永远站在弱小者的角度。

伪装一个君子。

以上这般,何尝不是伪君子?

阴差阳错,他反而真的做了许多君子不会做的事情,心口不一,佛面无心。

真君子不会没有道德。

而李文玉却可以为了他长心做一切。

无论牺牲谁,只要他长心就好。

但是大义上,他却又做好了为抱扑牺牲的准备,但归根结底,又是徐纯带他从剑阁,是他为他兜底。

后来,师尊身死,他独自处理执法,才品出了琐事的艰难。

他变了,弟子不再叫他停云君子。

“伪君子。”

毕竟他又蠢得能让许舒君破开无情为矫饰后,一眼就能看透他的本质。

失去最大的掩盖后,别人何尝不能看出?毕竟这世上,最不缺有心人。

他不是人,他模仿人。

李文玉只看见人的行为,却丝毫不去思考,为什么会如此,他只想要模仿。

稚儿为何依恋母亲?巢鸟为何叽叽喳喳?人为何四喜四悲?君子为何受人尊敬却讲相交淡如水?小人为何让人讨厌?

他要做什么样的人?

他也只会模仿。

不如,就做君子吧。

李文玉和人走近,会露馅,那些属于神树一族天然的残忍和高傲,可以被掩盖在对谁都一般随和端庄的笑容里。

他没有心,所以便不会有心事。

他只在乎自己。

本是如此。

他本是如此自私自利的人。

他本应该一辈子都如此自私自利。

百年来,入抱扑,他便一直如此。

他不懂人。

他不愿意去懂。

后来,他便不懂舒君。

不懂为什么她爱自己,而自己伤害了她那么多次,她还不放手。

不懂为什么,只是轻轻亲了她一下。

师妹说着她爱上了别人,明明她的目光还在期待他,为什么又要让他滚?为什么,他明明只是给了她一个吻,许舒君却直接下了山?

后来,他懂了。

晚了。

彼时,舒君过的机会都给他浪费。

舒君下山,他跟着,他看着舒君和那个小子相遇,再后来,鬼王,再后来,她身边有了太多曾经没有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忍不住,也出现在她眼前。

师尊骗舒君他误会了,令舒君伤心,也开始往情爱方面想,最好的时候,方皎跟上去了。

师尊那夜拦住了他。

“文玉,你为什么要追上去?”

“你不是不喜欢你师妹吗?”

“师尊,那你为什么要骗她?”

师尊打晕了他,却不回答为何。

追上去已经迟了。

他和舒君的红线开始变淡。

他总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找许多许多,能证明他努力过,是命运不让,注定错过的理由。

但全都不是。

是他不努力。

是他放弃了。

是他总以为机会无限。

他无法配拥有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于是,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失去了许舒君的爱,完完全全。

理所当然。

这是对无心之人的惩罚。

在长出心之前,如同许舒君预料的那般,他痛都痛不明白。

李文玉在师妹离开抱扑的百年里,一边守着空荡荡的宗门,一边,他看什么都会想起师妹,那些曾经,那些过去,包括眼前的如今。

这是他急功近利贪图快些长出心的后果,李文玉活该。

若是带着记忆重回相遇之时。

他也还是会说出那句。

“师尊,您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那时,李文玉其实知道,人间有因果,他也明明“看见”师尊神色玩味。

明明就会沾染上本可以避免的命运线,他可以搓断,可是他却贪婪地,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命运。

一定会让他的心长得更快更齐吧。

那么,这个女孩好不好,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没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后悔于自己的不堪。

他负责任吗?带回去,是他养着。

可实际上,承担一切后果的,是他的师尊,徐纯。

甚至,姓名,李文玉在神树的传承中明明知晓弥烁开宗的姓名,听见徐纯给她起一模一样,他也不嫌事大。

某日,引火烧身。

李文玉幻作人性,一介幼童的模样被师尊带回去抱扑,实际树龄却已经五百年,生而金丹。

生而傲慢。

生而无心。

神树一族生来就受尽天地宠爱。

也因为过分宠爱,分神就可活万年的神树除去他,尽数死亡。

而他的惩罚,则是傲慢令他轻视了许舒君的情,后悔也无法挽回的。

那夜舒君十五,在夜下舞剑。

明月下风云都慢。

她和他曾经,两心同。

他自诩了解人,却败于傲慢和冷漠。

原来她的爱一直都比他的心更重要,若是早些明白,李文玉后知后觉地抚摸自己的胸腔,那里真的在开始长心。

很慢。

若是早些明白,他是否还有机会?

以下是彻夜长谈部分谈话:

许舒君:师兄你呀,看着,人若翩翩公子携风来,端庄大方,实则却是个内里没心的糊涂蛋。

许舒君:我知道你需要长心,或许这与我的多情道相似,都需要爱恨嗔痴,百般滋味,都需要体会。

许舒君:不要再走偏道了,师兄,模仿并不能变成真的人,也不能让你的心长出来。

许舒君:我想我还是恨你的,恨你曾经伤过我,但如今,我想清楚了,我不该怪你,毕竟你连心都没有,你只是在假装聪明,在假装一个正常人。

许舒君:我更可怜你,师兄。

许舒君:我原谅你了。

(这样总能长出心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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