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兄长·八

许魏洲要死了。

他即将被驱逐出这场梦境。

他常常在妹妹失望时有这种预感。

去时未定,但凭她心,悬在心头,如一把尖锐的巨斧,随时都可能从云中来,将他斩得支离破碎,再无来生,再无后悔的余地。

许魏洲会彻底失去他的妹妹。

他会死。

死在妹妹的心里,比他彻底灰飞烟灭,还要更可怕。

“哥哥,睡吧,陪着我。”

鬼市隐没于第一抹晨间光芒,浣颜坊因为她的力量,只是呈半透明,转移后,隐没修心室中。

他知道,那个叫李瑞的,神树一族最后一位,也在这里。

大乘修士甚至可以和天道对话,更别提,知道隔壁的树苗正视图找过来。

但她从回来后,除了无法避开的徐纯外见了两面,硬生生没有给李瑞一点机会见到。

那些恨和爱,仿佛和她毫不相干。

可他知道,是她在第一场梦结束时,教导他百余年,令他长出一刻完整的、正常的心。

他也知道,妹妹也给了徐纯在第二场梦中再次选择的机会,这次他还是没有选择面对自己破碎的道。

他们懦弱、阴暗、利用妹妹。

许魏洲又何尝不是?

他更过分,他们装作为她而死,为她而痛苦,真的死了,真的痛苦,也只是后悔没有抓住妹妹的心。

而他,则将他没有抓住妹妹的原因归结于妹妹不够爱自己,从而放任妹妹的死亡,他明知。

五灵根的妹妹一路走来多辛苦。

他明知。

他毁了正常的兄妹关系。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

他不甘心,明明他们都不是亲兄妹,凭什么他们能爱她,舒君却说什么永远的家人,永远陪伴,来堵住他想要诉说爱意的嘴?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爱上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他不能爱她?

浣颜坊的卧室静谧极了。

妹妹如小时候一般,抱着他,紧紧抱着,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

这该是让人无比满足,无比喜悦的,甜蜜时光,可被她抱住的许魏洲却并不。

他要她恨着自己的爱。

要生死不休,要永远纠缠,

许魏洲早在尸山中开始变得扭曲不正常,当初下第一口,腐烂。

他因为爱,却拿到了恨和痛苦。

他的心同样腐烂,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爱要和恨一般疼痛,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他不敢,也不愿意想,妹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问,不敢接受,什么都不敢,因为害怕,因为胆怯,因为懦弱。

因为自责,是他教会了舒君谎言。

“舒君、”

妹妹眼睛并没有睁开,但手指却抵住了他张合的唇,很明显。

她并不想听。

妹妹已经知道他在骗她了,他也知道,妹妹正在给他惩罚。

许魏洲睡不着,却在她的温柔草药气息中陷入了不可控的梦中。

我在一旁看着他的梦,他最真实的**,并不意外,许魏洲是这样的鬼。

甜蜜喜悦的欢愉不是奖励。

若是奖励。

他要能留在鬼身上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记,他要和妹妹重结同生共死契。

他要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她的手里。

他要自甘下贱,要被妹妹打脸,最好出血,要被妹妹踩在脚下,痛苦到无法移开,要妹妹带着恨意咬破他的脖子,鬼气全都散出来。

他要妹妹痛苦地爱着他。

比他爱着妹妹还要痛苦。

他要妹妹在他身上留下刺青。

刺青由妹妹的手一点一点从能被所有人看见的脖子,刺到他的胸前,刺穿他刻意催生的月中/月长部位。

留下艳丽的潜绯溪。

因为妹妹总是爱牡丹,他爱妹妹。

他希望他能留住妹妹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感情,所有,一切。

他是妹妹的所有物。

刺青,则是他地位的象征。

便由妹妹,刺一朵潜绯溪,由永不会消逝的琼枝甘露,用知松,划破他的鬼躯,将仙丹砂和香绿,这两样对他而言,沾之欲死的颜料,分别刻入牡丹的轮廓中填充。

最好,剑带来的疼要和妹妹咬破他鬼气凝聚的肉身一起到来。

那样才是幸福。

他要不被忘记。

他太贪心了,即使在做梦,也不肯承认,明明是他把我当做他的所有物,却还是为自己陈词辩解,说自己是我的。

“你啊。”

我看着膝下一直沉睡的男人。

哥哥不该入梦的,可他来了,还一直捣乱。

本来李文玉和徐纯不该被选中,可许魏洲太忮忌,明明我只是完成母树和故友的委托,照拂他们两个小辈。

阴差阳错,哥哥让他们看见了我。

“我爱你,你恨我。”

哥哥不忠,不忠于**,还在用爱和恨做虚伪的矫饰,说是渴望,说是执念。

他其实就是想困住我,想要我永远无法离开他身边。

他还想要我的爱,我的恨,我的一切执念都是他,太贪心了。

我的世界小小的时候,一切都是哥哥带我认识的,我的眼睛里,只装得下食物、小花小草、哥哥。

修仙与我毫无相关。

因为我没有**,不想情爱。

可他杀了我。

明明,他知道,我修炼到合体多艰难,我不是天灵根,没有无垢灵体,没有炼器天赋,没有悟性。

练剑炼丹也没有,只是我喜欢。

所以我强求了,而一切的根源,是因为他说:“哥哥想和舒君永远在一起,这条长生修仙路,哥哥想要同你一起走。”

“妹妹,不要死在哥哥前面好吗?”

“我没有你,会死的。”

谁会想到,我被他纵容天魔杀死呢?

他什么都会得不到。

“哥哥,我给过你机会了。”

那日,我说,我要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哥哥,你若是诚实一点点,哪怕比针孔还小,你对我忠诚,对我坦白。

“为什么还在骗我?”

我喜欢骗人,明晃晃。

他喜欢骗人,阴测测。

“你不是想做我的所有物。”

“你还是骗我。”

我也骗他,骗一场心知肚明的恨。

“你是想要控制我,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只为你一个人产生喜怒哀乐,许魏洲,你就是很自私,还要打着爱的幌子,而且……”

“你已经用过一次,你甚至不愿意敷衍我,许魏洲。”

你这个,神经病。

认为我不记得,认为我依旧会重蹈覆辙吗?哥哥。

我恨你。

怀着深深的恨意,我抚摸着他的额头,他与我长相没有一丝相似,毕竟我们也不是亲兄妹,甚至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有人说我除了一双慈悲目外,和传闻中的弥烁一点也不像。

我并不在意,是美是丑。

在拳头面前,砸死一个是一个,美丽不是我所追求的力量,我所追求的,便是拥有回溯。

如今,将所有该死的妖魔,该驱逐的异世来客,该离开的亡魂生灵,在三场梦后,都拨正到应有的轨道。

慈悲目,倾城脸?

与我何关。

仇恨是力量。

一万多年前,被他复活后,闻到他喂来的血粥,我装作无知,没有记忆,反手,将滚烫的粥打翻在他身上。

也是那时,我看着他在扭曲快乐。

我明白了。

“你这个变态。”

“哥哥。”

那时没有说出口的话,如今终于能说,我捏着他的鼻子,高挺而毫无作用,毕竟他没有呼吸,他不是人。

“你在害怕,你知道我在惩罚你,用你所不期待的爱,所以你感受到了恨的冰冷,意识到自己多扭曲,很可怕吧?”

我爱过哥哥,在两万五千年前,同方皎瞒过别人,在莲池亲吻的时候,我想的人,不是潇湘。

“我终于爱你,你却还是想要恨,又说不出口,正如你不会放弃继续让我恨你,你也天然贪恋,这份爱的温暖。”

贪心。

爱就是爱。

恨就是恨。

我特意和阿琮、踏浪打了招呼,让她们别来,我为他,我唯一的哥哥。

他从抹除第一场梦后,就被我带在身边,他看着我为方皎哭,弄晕阿怜。

那两人如今毫不相干,我也不理。

只剩下他。

他在爱海里溺亡,会比,遂了他的愿真的恨他到令他梦醒,更疼痛。

哥哥喜欢真实的痛,喜欢残缺。

他喜欢摧毁我正常的情感。

于是,理所当然认为我会如此,我会打他巴掌,将他的脖子咬破,会伤害他。

他以为我会照旧,依赖他,爱慕他,恨他曾经做过的坏事,永远不放过他。

我是恨他,也爱他。

我从不否认,除了骗他。

可比起论述爱恨更重要的。

是我要他意识到,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他的支配品,不是他的物品。

我是人,不会永远照他所想来做。

所以,我注定要离开他,要做他不希望看见的事情。

他恨我不独独爱他一个人,恨我为什么要记得除他以外的别人。

哥哥,我是个人啊。

可真当我装着,表现出来,忘了所有人后,他又开始害怕,他既想要长大的我,又想要小时候的我。

他想我爱他,但又怕我爱他。

我复活后,其实想一了百了。

为什么,他要看着我死去?

死亡,真的好冷好冷,重回躯体的那一刻最冰凉,胸口被刺破的伤口不疼。

看着他抱住我的手,却全身都像被天雷轰了七七四十九次一样痛,咽下去,则像是记忆中没有吃食,而不得不吃的垃圾一样恶心和反胃。

他也很痛苦。

因为我又活了,他不知道我记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也是那时,我与天道,做了交易。

痛、无处不在,只要呼吸就会产生的痛苦,为什么如此痛苦?

哥哥他也痛。

既然,我们都如此痛苦,那就一起死吧,哥哥,死在我手上,总好过你再杀我一次,再复活我,太痛苦了。

坠入黑暗的痛苦还可以忽略,意识悬浮在过往你对我的好,我却忍不住想要呕吐,哥哥,为什么?

为什么你爱我,要杀了我?

为什么你要这样爱我?

为什么你要让我痛苦?

仅仅是因为你怕我不爱自己,你就要看着我死亡,促成我的痛苦吗?

哥哥,我真的好难受。

好难受好难受。

哥哥如此矛盾,如此让我痛苦。

我曾想过要杀死他,因为他不会对我防备,若是我真的这样做,他或许还会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要捅深一点。

带着我一起死。

复活后,我没有吃下他的血肉。

我和他的神魂结了同生共死契。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生他生,我死他死。

我讨厌被人掌控,尤其是当时,他都害死我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看着我死?为什么又要将我复活,复活后又转成好哥哥?兄长。

我永远都不再将他视作血亲。

踏浪那时被困在了月灵,我还不知她生死垂危,许魏洲隐瞒了,只说她忙着找帮凡人能够锻体的材料,准备批发生产。

后来,我得知她差点死去。

为什么?既然要毁了你我的家人情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唯一一个挚友的生死?哥哥,为什么,你这样自私?

“她回武宗了,托我说好好的。”

“别去。”

“不要让他裹挟你的全部人生。”

是浮艳拉住了我。

我答应过她,要去千暮雪那里把她救回来,可是,她自己逃出来了。

她就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黑色药人袍,一路朝着知松指引的方向。

她来沧州找我了。

是她拉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究其所有,我和她的相识,也只不过是因为,我被千暮雪抓去后。

她问过:“为什么,你看起来苦苦的?这是人的什么感情?”

她总是这样奇奇怪怪。

我们便认识了,在几个被折磨的药人中,阿琮便认定了要和我做朋友。

室内仍旧什么动静都没有,但我知道许魏洲醒了。

“哥哥,你做了好梦吗?”

“喜欢吗?”

他看起来颇为伤心,却想要抓住我,像是意识到,我便是他唯一的浮木,唯一能带着他从恨中走出来的人。

可刚刚抬手,他就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痕、从脖子蔓延到胸前的潜溪绯,我笑着看他,在意识海里摸了摸他和我相连的红线。

是疼,还是喜欢?

为什么要表现出快死掉的垂危?

是要我哄你吗,哥哥?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我爱你啊,哥哥,深深地爱着你。”

“喜欢。”

可你看起来,却是讨厌这场梦,怎么啊,哥哥,我要怎样。

我们还能怎样?

明知道被骗,有时候也还是会愿意被骗,因为除了装作不知道外,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要疼痛,那就疼痛,如果要爱,她便每一句都带着爱,唯独不恨。

哥哥要的是精神上那种超越阀值的恨,这也是为什么他即使得到了刺青印记神魂契还不满足的根本原因,他永远无法满足,无法满足正常的爱

【10.15仅改标题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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