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荣五年春,晴空万里,天穹湛蓝,曜日炫目,微风轻抚着眠河两岸的细柳,涤荡的树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阳光透着缝隙在平整的土地上洒下星点,金黄色的,温暖而安宁。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这是顶好的一天。
可就是如此好的一天,京城一向人声鼎沸的东西二坊却是人去楼空,卖花的小贩因贪睡晚了一刻,被自家父母从炕上提溜起来,塞上一大篓子鲜花又提溜出门去。
“这游街晚不得一刻,晚一刻少卖好几朵。你爹我俩寻思打扮精神点,忘了你这个小赖皮还在呼呼大睡!东头西头走一圈,今儿要是卖不完,这月就不给月钱了!”
卖花小贩蒙头蒙脑就被爹娘训斥了一番,在门口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今日是新科进士传胪放榜,打马游街的大日子。
怪他昨日与好友相聚,侃至深热,不免多贪了几杯,竟险些错过了一笔大买卖。
据说自打景荣帝继位,朝堂上下便乱成了一锅粥,原本早两年就该举行的会试被推迟到如今。这可是新帝登基五年来的第一场科举,必定是风风光光的。他家这花,也就是碰到这种大喜日子,才卖得最好。
小贩将篓子背在背上,紧了紧,看着已然空旷的坊市,快步向游行大街走去。
游行主角未至,游行大街两旁却早已人头攒动,小贩年纪不大,鲜少见到如此人声鼎沸的时候。道路两旁有士兵把守,中间留出足够宽广的位置,与道路两旁的热闹相交,空旷而又肃穆。
小贩挤不到最前面,只得在人群外围叫卖,周遭起伏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他踮着脚向里看,一排排精致的发髻,各式各样的簪钗,垂下来的珠串随着动作小幅度的摆动、碰撞。娇俏而又收敛的笑意也随着柔柔的风声传进小贩的耳朵里。
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贩恍恍惚惚回想起上一次盛况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小,随着父母一起来街上叫卖,那时人也多,也很挤,可是他没有见到如此百花齐放的情景。
一边想着,心直口快地也说了出来:“怎的这么多女子?”
旁边看热闹的书生闻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答道:“你这花今天倒是不愁卖了。”
小贩问:“你知道是为何?”
书生家境优渥,他比小贩身量高,说话时却始终扬着下巴。只不过其貌不扬,也因此撇了撇嘴。
“人尽皆知景荣帝好美人,宫里豢养着几百个美妓子。这科举所谓的前三甲,皇上一一面见,亲自挑选,就以他的眼光,这几人可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这帮呆傻妇人,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三甲中有人貌若潘安,颜如宋玉。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倒一个个花枝招展起来了。”
小贩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书生言辞激烈地诉说不满,待书生说完,他轻飘飘地问。
“你没考上啊?”
“……”
书生气呼呼地走了,走的时候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小贩觉得莫名其妙,又开始叫卖起自己的花朵。
确实如书生所言,沿街走了一周,满满一篓的花朵已卖掉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他打算取了花瓣放进香囊里再卖。
可惜还未付诸行动,便听到远处冒起了叫喊声,他抬头看去,远处的一抹朱红映入眼帘,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小贩周围的声音也比刚才大了许多。
无数花朵在同一时刻被抛掷空中,朱红经过的酒楼,抛出千万片花瓣,轻轻柔柔地落在他们踏行的地面,落在朱红绸缎上面。
再行进,小贩终于看得清了,那为首坐在马上,眉眼周正端方的书生。红绸红花围在胸前,衬得其人红光满面,眉宇间更是难以抑制的笑容。毕竟对学子文人来说这可是天下间最难得,最值得骄傲的荣誉。
不知谁家的小姐轻倚在酒楼窗前,扔下几个金丝绣成的香囊,不偏不倚砸在状元郎的怀中。状元郎看到香囊,抬眼望向酒楼,微笑着拱手作揖,以示谢意。
小姐体面地回礼,心下大为满意。
她的父亲是京城很有名气的商人,并且与很多高官都有交情,此次来看游街,也是奉了父母之命亲自看一看这前三甲。若是有哪个中意的,父母也好提前想办法。
商人没有门荫入仕的机会,二老老来得子,却无男丁,只有两个女儿。现在大女儿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他们早就想好要将女儿许配给士族,既是给女儿和自己谋后路,改换后代的阶级,也不必再因行商而被说低人一等。
恰逢皇帝重启科举,二老便将算盘打到了新科进士身上,虽然这些新人日后不一定都能拥有高官厚禄,但是未被官场荼毒的一张白纸,没有势力,不站队,反而更容易掌握。
而进士前三甲,必定是最好最优的选择。
更何况这次的前三甲是由景荣帝亲自挑选——他们通过不满意此次遴选的官员口中得知,因为皇帝的个人好恶,将前三甲全部赐给了有名无实的貌美之人。
大女儿平日里是反对选亲的,因为见过的官员子弟多半其貌不扬难以入眼。反倒是这次,知晓了新科进士皆姿容甚佳,非但不抗拒,还颇有兴致地要来看看。
酒楼里,站在小姐身边的小丫鬟也看着窗外,内心十分敬仰地看着马上的英俊的男子,转头却看到自家小姐神色怏怏地扇着小扇,疑惑道。
“小姐怎的如此表情,难道如状元郎这般风姿,也不入小姐的眼?”
小姐摇摇头,叹息一声:“父亲说此次三甲皆是风流潇洒,貌比潘安。刚我瞧见,确实要比平日里见到的那些书呆子、纨绔子弟要英俊上几分,可若是比上潘安,怕还是差得多呢。”
“小姐也没有见过潘安呀,不过是看了几册话本子上的描述罢了。可话本子以杜撰居多,现实中哪有那般谪仙模样的人呢。”
小姐敲了敲丫鬟的头,佯装怒道:“我会不知道?需要你个小丫头来提醒我?”
丫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看向窗外。
在她们闲聊的空隙,榜眼已经走过,小姐同样以香囊相迎,榜眼回礼时也看清了他的容貌,虽不算风流倜傥,倒也文质彬彬。
她不由得在心里感慨,景荣帝在一堆老气横秋的书生中能找出这么几个长得顺眼的,也着实不容易。不过恰好又证实了传言——景荣帝好美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丫鬟看得出小姐不是很满意,安慰道:“小姐莫要灰心,还有探花郎呢,自古至今都是探花郎中的美男子最多。”
窗下的叫嚷声忽然大了起来,丫头向外一瞧,只见白衣红绸的探花郎已经缓缓行至,她忙叫小姐来看,探花郎的容貌因为距离不甚清楚,可单单只凭修长笔挺的身姿,就已经足够人肖想了。
只可惜探花郎始终目不斜视,甚至头还微微低下,小姐只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看不清那双幻想中风流含情的眼眸。
檐下的喊声越发的震耳欲聋了,更是让小姐心痒,想要看清他的容貌。
幸得丫鬟提醒,她才想起来香囊尚未扔出,她匆匆忙忙地扔下,险些砸到探花郎的发冠。
香囊从探花郎肩头滑下,落到马背上,与两旁扔来的花朵落在一处。
小姐庆幸扔在了他能看见的地方,理所应当地认为探花郎也会像其他二位一样向她回礼,毕竟金线昂贵,整个京城里怕是也没几户富有到能用金线绣成香囊,还有一部分的金线是由皇帝赏赐群臣的,尊贵与荣誉并存。所以看到佩着金绣囊的人,不说人人攀附,但基本人人敬重。
在小姐期待的目光中,探花郎身姿挺拔地坐在马上,头没动,颈没动,笔直的身姿更是丝毫没有倾斜,就这么走出了小姐的视线。
小姐生平第一次被这样无视,在目光随着游行队伍逐渐远去后,眼底慢慢浮现了不可置信的神采。
这时她还留有一丝高门大户从小习得的淑女风范,她只是掐着自己的指尖,自我怀疑地问道:“难道是没看见?”
丫鬟知道她的脾气,此时已经在身后战战兢兢,顷刻间便看到小姐将手中的小扇扔在了桌上,扇柄触到了桌上的茶盏,茶水登时溅出,打湿了小姐名贵的衣裙,可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怒目圆睁着那双美艳的杏眼,瞪着早已远去的队伍。
一阵沉默后,店里的小二进来倒茶,看见茶杯撒了,赶忙收拾。
丫鬟看了看小姐的脸色,开口道:“小二,可有看刚刚的游行?”
小二是个活络的,又没什么心眼,看不出面前奇怪的气氛,边擦桌子边答道:“店里客人多,我稍稍看了两眼。都是青年才俊呀,未来肯定大有作为!尤其是探花郎,那叫一个丰神俊朗,英姿冠绝,如同那天上的仙人一般!我要是长成那模样,就算不识字,也定然能找到更好的营生。”
听到小二的说辞,小姐更加不悦,但她还没无礼到要为难一个跑堂的,只是问道:“你消息灵,可知那探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小二嘿嘿一笑:“我刚刚在楼下时确实听人提起过,似乎是姓齐,名吟风,倒是个好风流的名字。不过不知他是从何而来,隐约听到似乎并非京城人士,也并非高门大户,但具体的……”
看出小姐不想再听下去了,丫鬟打断了小二:“好了好了,收拾完就可以走了。”
小二离开后,小姐拿起被扔在桌上的小扇,又轻轻地扇起风来。
“不是高门大户,也不是官家士族,凭什么敢如此怠慢我……齐吟风,我记住你了。”
“爹,我就看上那探花了!你不是说只要我想嫁人,无论是谁都随我的意吗?”
小姐回家后闷闷不乐,从商的二老问了丫鬟,才知道今日在酒楼里发生了何事。去劝慰女儿几句,反倒被女儿埋怨,二老真的是有苦难言。
在往常,他们定然会以各种方法满足女儿的愿望,毕竟这就是一个运气尚佳却没有背景的蠢小子,可小姐前脚刚在酒楼里受了气,后脚与二老熟识的官员便告诉他们,前三甲子弟,皆不可轻举妄动。
二老问了原因,那官员神神秘秘地说:“景荣帝喜好美人,这你们肯定知道。”
二老自然点头,这并非什么秘密。
官员接着说:“这一甲前三名是皇上亲自遴选,但你们可知,其实本来的人选早就由礼部裁定好了,皇上力排众议,才定下他们三个。自然而然,朝中因此非议四起,毕竟大部分都认为,三人德不配位,有失公允。”
二老继续点头,却在心里思索:说是有失公允,其实六部官员每年入朝多少亲信,不论是卖官鬻爵,还是科举舞弊,也不算少数,倒没人说什么了。
皇帝就算是喜好美人,也没从民间乱点将军,不还是在进士中择选么,选来选去,都是顶尖,又能差多少。且就算是二甲三甲,吏部从中运作些许,还怕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官职?
二老一辈子混迹商市,为人精明,看得也透彻。景荣帝昏庸无度,这帮官员也并非什么善茬——单是送礼,二老每年就送掉几千两银钱。再者他们不断地收纳亲信,将原本廉洁正直的官员尽数贬黜。虽然二老也从中获益,但是亲信越多,也就意味着他们要送的礼与钱财就越多。
谁愿意做这亏本的买卖?就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也不能总逮着一只薅吧。
二老千头万绪,回过神,那官员继续说着:“其实状元和榜眼倒是无碍,二者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算是寒门庶族,早就送了钱通融的,虽说数目少,但起码算是同路之人,朝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唯独这探花,听说他确实有几分文采,但是成了进士的又哪个是呆子?既没有家族,又没有花钱通融,也就是运气好混进了前十,偏偏长着一张皇帝喜欢的脸——”
官员停顿一下,面上泛起了耐人寻味的神色:“听说皇帝选这三人,其实有另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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