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两人先后出现在罗马歌剧院门前。夕阳从剧院穹顶后缓缓落下,金色的光洒在剧场前的台阶上。
刘奕羲穿着一袭深蓝色长裙,披着薄薄的披肩,排队检票时,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却只是看见匆匆赶来的人群。
而祁祺比她晚几分钟入场。他拿着的是专属的内场邀请票,本可以从贵宾通道直接进入嘉宾席——但在进场前,他和剧院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最终换了一张靠后区域的普通座位。
“我想安静听一会。”他说,“坐后面就好。”
他换上了简单的西装,身姿挺拔,步伐沉静,在众多观众间毫不经意地穿过。
两人进入了同一座剧院、听着同一场音乐会。
入场前,两人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剧院旁那家小巧的纪念品店——Souvenir Ricordo De Roma。
刘奕羲原本只是想随意看看,但被橱窗里一排排意大利书签吸引了目光。
她走进去,木地板在脚下轻轻吱响。柜台后是个年长的老妇人,正在打包一只镶有梵蒂冈徽章的雪景球。店内静谧温暖,像是从嘈杂的城市抽离出来的一小段时间缝隙。
她站在书签架前,细细挑选着。最终,她拿起了一枚图案简单的金属书签——上面刻着“ROMA”,下方是一枚细致的羽毛吊坠,轻轻晃着,在灯光下泛出微弱的光。
“Questo?” 老妇人问。
刘奕羲笑着点点头:“Sì, grazie.”
她把书签放进包里,转身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排书签的架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那个羽毛的形状,看起来像她曾在某人镜头里看到的那束光。
而与此同时,从剧院右侧门口的方向,祁祺推门走进了同一家店。
他戴着墨镜,低着头,像不想被人多认出来。他没停留太久,只是在书签那一栏稍作驻足,指尖掠过几个造型复杂的吊坠,最后,停在了那枚印着“ROMA”的金属羽毛上。
没有犹豫,直接拿下。他付钱,收好,转身离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这个,只是觉得这枚书签很轻,也很好看,像某个人说话时眼里带着的那种,安静又有一点微光的样子。
他们走出了同一扇门,只是时间差了五分钟。
剧场内,小提琴响起时,空气被切割成四季的线条。
他们坐在剧院不同的两侧,视线被灯光割裂,却在同一刻望向了舞台的中央。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也在那里。
却都记得了这场音乐的温度。
演出正式开始时,整个剧院陷入一片几近神圣的寂静。
第一支乐章是《春》。弦乐轻柔地响起,像是风吹过草地的第一缕绿意,带着一点悸动,又不失秩序。舞台上灯光由柔黄渐转浅白,仿佛模拟着晨光下苏醒的大地。
刘奕羲坐在左侧靠前的位置,眼神专注地看着乐队指挥的手势,她并不完全懂乐理,但却能敏锐地感受到节奏中流淌的故事。她忽然想到,音乐里那种隐忍的情绪,好像和某个人说话时留在句尾的停顿一样——克制,却含着意味。
她低头时,不自觉摸了摸包里的那枚书签。
而在剧院另一侧,祁祺坐在中后排,略带侧身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舞台的弦乐区。他靠坐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安静,手指搭在膝上,随着乐音轻轻点动。
当《夏》的高音突然爆发时,现场一度气氛紧绷,雷声般的音墙将整个剧场裹住。他却恍惚了一秒,脑海里闪过她皱眉喝下Espresso Romano时的表情,那种“酸与苦都藏着认真”的模样。
他轻轻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突然的联想感到好笑。
《秋》的旋律舒缓又轻盈,有种收获之后的踏实温暖。刘奕羲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飘向了观众席的右侧,她并没有在找谁,只是突然觉得,如果此刻他也在听,会不会刚好也喜欢这一段?
而《冬》的第一小节响起时,祁祺忽然直起身,眼神比刚才多了些锐利。他一直偏爱这一章:那种冰面开裂前的安静、寒冷中跃动的火种,像极了某种深藏不露的情感。
音乐越来越深,越来越紧凑,像一场从心底涌出的奔跑。
《冬》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整个剧院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下一秒,掌声如潮水般响起。观众们陆续起身,纷纷鼓掌向乐团和指挥致意。
祁祺站了起来。他站得比周围人稍微早了一点,习惯性地抬头扫视舞台全景。就在视线扫向前方观众区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忽然顿住。
他看见了她。
刘奕羲坐在前面几排偏右的位置,正和其他观众一起起身鼓掌。她披着那件深蓝色的披肩,头发垂落在肩头。她没有刻意回头,但那侧脸,那一瞬间专注的神情——他不会认错。
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
“真的……又遇见她了。”这个念头像光一样从他脑中闪过,然后便不可抑制地晕染开来。
他没有急着叫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鼓掌,看着她回头和旁边的观众轻声说话。那样安静,那样自然,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错过。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安排接下来的事。
等会散场后,不如……请她吃个夜宵?
他刚想到这里,眼神还落在她的身上,下一秒,剧院上方某个方向,响起了第一声不属于掌声的“破裂声”。
起初只是像玻璃碎裂——短促、尖锐,带着一点迟疑。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清晰的金属撞击声,像某种冷硬的东西穿过空气。
观众席一片静止。
有人转头,有人迟疑,台上的乐手也停了动作。而就在那一刻——第一声尖叫撕破剧场的沉静。
“枪!快跑!”
混乱瞬间爆发。
有人冲向出口,有人翻倒座椅,有人直接跌在地上。剧场内乱作一团,哭喊声、推搡声、摔倒声交织成一团密不透风的混响。
祁祺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而是冲——他穿过正在四散的人潮,直奔她所在的位置。
他在人群中拨开臂膀,侧身躲过一把被甩飞的折叠椅,动作敏捷而决绝。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她的方向,哪怕只是半个侧影,也像一道灯塔。
她还站在原地,有些慌乱,四周已经是一片混沌。
他靠近她时,根本来不及寒暄。
“跟我走。”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却不容质疑。
她抬头看他的一瞬,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但下一秒,她像本能地做出反应一样,把包更紧地抱在怀里,然后跟上他的脚步。
祁祺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侧身钻进侧廊的一处隔音柱后。
他们贴在角落墙壁间,耳边是纷乱的脚步和慌乱的尖叫,远处甚至传来某人摔倒后痛苦的哀嚎。刘奕羲能感觉到,祁祺的呼吸也有些快,但他的目光依然清醒。
他护着她,像护着唯一的出口。
他们之间还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寒暄。
可她没有问,也没有抗拒,只是紧紧跟着他。
他们贴在隔音柱与石墙之间,剧场的灯光还未完全熄灭,但四周已是一片颤抖的暗。
祁祺半转身,用身体将刘奕羲护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稳稳撑在她身侧的墙上,像是筑起一道简陋却坚实的屏障。
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乱,胸口轻轻起伏,隔着几厘米的空气,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微微的颤抖。
祁祺不是没见过混乱——在片场,在战争戏里,在重装场景里他也曾这样护着对手演员,躲在倒塌的废墟后。
可这一次不是拍戏。
这一刻不是彩排。
枪声还在远处回荡,像脱缰的野狗在空中横冲直撞。他的耳膜被压得发闷,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她此刻真的很害怕。
祁祺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低着头,抱着包,头发微微散落在肩上,整个人像是蜷缩成了一个安静的小壳,试图把自己缩小到不被世界看见的程度。
他没有犹豫,将她轻轻抱紧了一点,手臂环过她的肩,把她压进自己怀里。
声音低而缓,从他胸口传出:“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没有回应,但呼吸似乎轻了些。
祁祺垂下眼帘,那一刻,他的脑海里竟然空白了一瞬。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否安全,不知道枪手在哪,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逃。
可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在他怀里颤抖,他就必须护着她不动。
这不是英雄主义,也不是情感泛滥。
这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本能靠近。
也是一次最简单却最深刻的安慰。
他们躲在暗处足足有几分钟。
外面的枪声像撕裂剧场的雷霆,起初还密集而残忍,后来渐渐远去了,像是暴雨冲向了别处。
祁祺仍旧紧紧护着刘奕羲,直到他确认最后一声枪响已经过去了十几秒,再也没有新的爆炸声、也没有新的尖叫,才终于慢慢松开手臂。
他低头轻声说:“好像……走了。”
刘奕羲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整个人像是才刚从水下浮出,呼吸有些急促。
他们小心地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四周是一片狼藉。
椅子倒了,节目册散了一地,红毯上凌乱的鞋印交错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灼味,像火药未燃尽的残留。
有人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不停颤抖;有人倒在两排椅子之间,脸色苍白,胸前的衬衣已被血浸透,身边的同伴哭着捂住他的伤口,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也有人倒在角落里,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喘不过气、眼神发直,一旁的人不断拍着他的背,大喊:“有人晕倒了!有人——快来帮忙!”
一名年纪较大的女士瘫坐在通道口,她的眼镜摔坏了,脸上有一道划伤,怀里的手提包仍紧紧抱着,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
还有几位观众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彼此确认是否还活着的模样,像刚刚从一场不属于人类的浩劫中爬出来。
剧院没有完全断电,但灯光闪烁得不稳定,一明一灭之间,每个面孔都像褪了色的画。
祁祺拉着刘奕羲,站在出口不远处。两人都还没有真正开口说一句话,可空气中的重量,却逐渐把他们压得无处可逃。
他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四周是瘫倒的身影、哭喊的声音、压抑的咳嗽与尖锐的求救。
有些人还在地上抽搐,有些人睁着眼却一动不动,有些人只是一直喃喃说着:“为什么……”
祁祺的手还紧紧拉着刘奕羲。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她的目光变了。
不再是惊恐,不再是迷茫。
而是一种带着隐忍的沉重。
她看了一眼四周,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像是随口,又像是在给自己一点确定。
“我……有急救二级证书。”
她说完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话音落下的一瞬,她轻轻挣了一下他的手。
祁祺愣了一下,随即什么都没问,只是很默契地松开了她的手指。
没有语言,也没有阻拦。
那种默契,就像他们在歌剧院中隔着人群对视的那一眼——简单、坚定、不需要解释。
他们站在满地破碎的剧场里,灯光仍然忽明忽暗,但此刻,他们终于不再只是奔跑中的影子。他们要开始,面对这一场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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