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舒真正恢复意识时，时间已经向后推移了三天。
在他未能重新取得身体的掌控权之前，他只能依靠嗅觉分辨自己所处的位置。
鼻腔里还有泥沙的苦涩，掺杂着尖锐的血腥味道，除此之外就是浓烈冰冷的消毒水味道。
他现在应该是在战区医院。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刺眼的白炽灯扎得眼睛生疼，他只能无奈的闭上眼睛。
活着就好，其他的都好说。
身上止疼剂的药力退去，贺清舒觉得自己才重拾四肢，只是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敲碎了重组似得。
他艰难的动动手指，然后是脚趾，在确认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还在时，他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实在是太险了，都一心想着战场上的危机来源于敌人，竟然忽略了还有自然灾害。
病房里挤着好几张床铺，空气里的腐烂充斥着死气，贺清舒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疼归疼，但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病房的门被轻手轻脚的拉开，可惜这门年久失修，再怎么小心还是发出巨大的吱呀声，贺清舒顺着声音移去实现，看见的是刘光辉那张有些狼狈的脸。
刘光辉见贺清舒睁着眼睛，急忙去走廊里寻护士，等到一通检查都做下来确认贺清舒身体无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扯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
“你把我救出来的。”
贺清舒的嗓音沙哑的可怖，那声音说是大病初愈，却更像是死里逃生。
那声音介于生死之间，仿佛还未适应人间的活气。
刘光辉贴心的端起一旁的水杯，可惜他的两只手上都缠着厚实的纱布，喂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做得磕磕绊绊，小半杯水都洒在洗得发白的病床上。
“是你命大，医生说你缺氧那么久能不能醒过来都不好说，你没傻也没残也是你命好。”
刘光辉的神情有些古怪，他目光躲闪不敢与贺清舒对视。
“我的衣服呢？”
“全泡烂了，等你出院领套新的。”
“我衣服里...”
贺清舒的声音陡然提高，还未自我修复的肺显然撑不住这么着急的气，呛得贺清舒咳嗽得满脸通红。
“你衣服里的东西在我这，嫂子的信，还有...嫂子的照片。”
刘光辉用他巨大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那两封被密封袋保护完整的信件，以及祝荣的照片。
“那个...”
刘光辉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张脸也憋得通红，这件事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冲击还是有些大的。
刘光辉一个本分的乡下孩子，哪里明白这个，他只知道自己一向敬仰的嫂子...
竟然是个男人。
“嫂子一直是男人么？”刘光辉凑近贺清舒，压低声音谨慎的询问道。
“一直是男人啊。”
贺清舒也有些迷惑，他明白这种事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刘光辉因为这件事疏远自己的准备。
这种事对他来说无所谓的，他现在的心里只能装下两件事。
一是国家，二是祝荣。
除此之外其他的弯弯绕绕他没有精力去周旋的。
“我听说外国有把女人变成男人的手术，嫂子是在国外的时候做的么，没事老贺，我懂的，国外比较开放的。”
这是可怜的刘光辉这几天来想出的自己最能接受的解释，这离奇事件的影响力远盖过了自己双手会落下后遗症的担忧。
战场上活着就行，谁不受点伤啊。
“不是啊，他一直是男人，我怕你们理解不了就没解释。”
这一刻的贺清舒突然理解祝荣面对自己离谱行径时的无奈了，他叹了口气补充道，
“我爱人是男人，这种事很多人无法理解的，我想着战场上都是能熬一天算一天，就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解释了。”
“护士们说我是采薇姐的妹夫，其实采薇姐是我爱人的前妻。”
这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刘光辉越迷茫，他好像一时间脑子里灌入了太多东西，迷茫着反应不过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一个乡下人哪听过这些啊？
他们大城市来的都这样么？
贺清舒见事情反正也说开了，索性就不藏着掖着了，洋洋洒洒半是解释半是炫耀的讲起了自己和祝荣的事。
刘光辉的脑袋艰难的接收着庞大的信息，都已经开始发热发烫了，消化了许久才脆生生的问道，
“那你们谁生孩子啊？”
是的，刘光辉作为一个传统的山左人，一向是最看重子嗣延续的。
“不是，你脑子摔傻了吧，我们俩大男人怎么生啊。”
贺清舒被这离谱的问题给逗笑了，但索性自己的好战友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可并不想失去这个好友。
毕竟这世上酒肉朋友多，能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少。
“没事老贺，我以后肯定是娶媳妇的，到时候我送你一个。”
刘光辉的眼睛里闪烁着笨拙的赤诚，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心。
“你当孩子是萝卜白菜呢？说送就送，再说我要孩子管老罗要多好，他家孩子多。”
贺清舒仰躺着摩挲着祝荣的照片，心底泛着暖，他明白刘光辉这愣头青是实打实的对他好。
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兄弟，真是他贺清舒烧高香了。
“小刘，你帮我发个电报保平安呗，这边电报室的女同志和采薇姐关系好，你提采薇姐肯定能帮我发。”
“已经发过了，你救回来那天就发了。”
刘光辉涨红着脸扣着手上的纱布，贺清舒敏锐的察觉到了里面一定有猫腻。
“你发的什么？”
“就是...那个...”刘光辉的头越压越低，嘟囔了半天才说出几个清楚的字句，贺清舒努力拼凑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杨采薇的好友确实帮了大忙，同意帮刘光辉发五个字，刘光辉思来想去想起他们在战区看的那些甜腻的外国爱情电影，突然有了灵感，于是这五个字跨越万水千山传递到了祝荣手里。
“安好我爱你”
鹏城夜宴，觥筹交错。
公司的几个人各个喜气洋洋，就连一向在宴席上滴酒不沾的祝荣都连饮了好几杯，反弄得席上的其他人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一向见惯了祝荣面上无欲无求，暗地里下手狠辣，突然今天这个白阎罗性情大转，反倒有几分诡异。
再联系起前阵子这伙人将对家工厂挤兑破产的事。
他们突然就有些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祝总最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生意上得意情场上也不能失意，不知道一会能不能赏个脸带个姑娘上楼？”
说话的是天冬陈总，明面上是做水产生意，暗地里手里攥着几家夜总会，最热衷于往各个有钱人身边塞女人，以此捞些不体面的好处。
芙蓉一如既往的举起酒杯，这种事一向是她来拒绝的，可是今天祝荣却伸出手挡了她一下，随后举起酒杯眉眼带笑的说着场面话。
“多谢陈总好意，只是我爱人在滇南边境执行任务，我得为他守着身子。”
天冬陈总也没想到祝荣会亲自下场解释，慌张的喝完杯子里的酒才反应过来继续客套着，
“滇南边境，那边还在打仗吧，您爱人是前线护士么？”
祝荣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是沉默的看着酒杯里澄澈的酒水，他今天喝的有些醉了，竟不自觉的将贺清舒的事情透漏出去了。
想必明天，整个鹏城商人圈子都会知道这位半路杀出来的新贵，有一位在前线的爱人。
可那又如何呢？
被爱的祝荣仿佛有了底气，人也鲜活了几分。
“前线的事都是保密的，没有他们的奉献，哪有我们今天的安稳生活，陈总我们这边有往滇南捐款的渠道，您看要不要也献点爱心。”
芙蓉笑盈盈的打着圆场，心想坠入爱河的男人真是可怕，一向冷静理性的祝总竟然也能像个小姑娘一样起了炫耀的心思。
“我这小买卖，捐的少也上不了台面。”老狐狸陈总笑眯眯的岔开话题，仍不死心的劝道，
“听说前线凶险，祝总还这样年轻，身边没个知冷暖的人也不行的，你说万一...”
芙蓉有些气恼的蹙起眉毛，她觉得这个陈总真的是不识抬举，都已经明确的拒绝了，还硬要把自己拉皮条的买卖做到底。
回头一定要联合贺清泊给他使点绊子，反正贺清泊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听到这里，祝荣的酒醒了几分，但他也不恼，只是轻敲着倒满酒的杯壁，看着里面的酒液因震动而翻腾，许久才抬起头直视着陈总。
“没有万一，他若死了我就和他一起去了，我现在坐在这里就证明他还活得很好。”
陈总看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病态的执着，吓得手一抖撞翻了酒水，粘稠的酒水顺着手背滑落他也顾不上擦。
但他明白，那些人说的是实话。
这个祝荣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在鹏城可以得罪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招惹疯子。
“陈总，店里新来姑娘了啊，怎么不想着要我去逛逛。”
王朝笑呵呵的递上毛巾，他明白这个陈总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