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灯火会

“没有,我从未服用过丹药。”

四周嗤笑声不断,人人爱看天才成名,仰望羡慕,却更爱看天才一朝跌入泥潭,落为笑柄。

裴南泽手指停在半空,蜷缩收回。

良久,他开口道:“二脉术师程思源,暗中使用禁术滋补灵魂,由二脉掌事裴程代……”

“家主!”裴漠拱手向前,“是门下教徒不严,才惹出此等祸患,还请家主将审问权交给我。”

此话一出,裴程立刻同意,拱手看向裴漠道:“裴漠长老大义。”说着又转向裴南泽,“那家主……”

裴南泽:“随你们。”

程思源自己不想活,愿意认罪,他没道理去救。

尘世之中哪会事事称心如意,或满身傲骨,宁折不饶;或风来低腰,雨来顺势,不外乎处世迥异。

人性如此,并无对错。

三次追问已落,结局便敲锤定音,再无转圜可能。

归根究底起来,不知道事情缘由又如何,壮大了魂魄,受益者是他,照样该罚。

无心在这些事上争执,裴南泽瞥向跪俯在地的程思源:“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换作是他,绝不可能在这里受人讥讽,任由罪魁祸首逍遥法外,颠倒黑白。

其实只要裴南泽想,无论世人言语,保住程思源并不难。

可也在刚刚,他开口的前一刻,脑海中传来一句话:把选择权交给他。

他不用回首,也清楚知晓这话是谁在说,亦或是,他也这样想,只不过从前没人理解。

换句话说,世人总爱由事看人,因为什么事件得出此人的德行,穷凶极恶还是德才兼备……就像此次的探灵溯源,哪怕是术师,也只认结论,程思源身上青丝缠绕,过往的温润也会归咎于伪善。可裴南泽不喜欢,见人见事,不可一概而论。

而此时,终于有人可以懂他,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无关乎读心,是观念上的惺惺相惜。

术师没有轮回路,他们是一群垂暮晚年的待行者。

行至末路。

把选择权交给程思源,将掌握是非的权柄交给他,所以裴南泽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程思源沉默良久,周遭声音切切如银针透骨,他缓慢抬起头颅,尽量避开他人目光,去望向裴漠。

好在身前两道身影,一绿一白将众多目光阻挡在外,给了他片刻喘息,可这松懈没持续几秒,他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裴漠甩着衣袖撇开眼,显然是门下逆徒当逐出师门的架势。

嵌入泥地的指尖传来阵阵余痛,在他的记忆中,师父不是这样的。

尚家和程家隶属于裴氏二脉,相当于二脉的附属部族。

他自幼出生在二脉,却享受不到任何修炼资源,这里弱肉强食。

教堂也只有身份尊崇的子弟能够入内,想他这般的末流旁支是没有资格进入的,程思源便早在术师们还没来时,提前缩在教堂的角落,努力不发出声音听教书先生讲学授业。

这样的日子过得心酸又麻木,直到有一天,一位裴氏长老发现了他。

亲自教他术法,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术师。

他拜在门下,勤学苦练,才过弱冠混沌决便修炼到五决,成了别人口中羡煞的天之骄子。

他还记起,师父曾来找过他,那段时间每日给他一颗丹药,说这能滋养身体。

他激动万分,发誓必要回报师父,不负众望,不负众望……

原来那些丹药里全是鬼魂,并非单纯的滋补身体,难怪二公子见面就问他有没有服用过丹药。

他也明白,二公子这样问无非是想保他,可……可那毕竟是养育他长大的师父啊!

师徒之情已了,但养育之恩他终究要还。

所以,对不起了家主,但也谢谢您的解围。

程思源在心中默道。

他转向裴漠恭恭敬敬行礼大礼,头抵着双手,指缝渗出血液,滴落在地上。

“不孝徒儿程思源愧对师父养育之恩,是我鬼迷心窍,急于求成证明自己才走上这条人人诛之的不归路。还请师父以后收徒,莫要在收像我这样满心虚荣,利己害人的伪善之辈!”

……

一路行至东绥河畔,枯败的杂草点缀河岸,垂下发黄的叶尖向河水叫嚣。

河面映着夕阳,像泼了层血,连枯黄的杂草也染上猩红。

裴南泽沿途随手摘起狗尾巴草,指节翻飞,不多时一只毛绒绒的兔子出现在眼前。

他满意的晃了晃草根,兔子耳朵跟着一摇一摆,“刚带苗苗到边关的时候,那小孩怕生的紧,嚷嚷着有鬼追自己。军营没什么哄小孩的玩物,我就给他编这个,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他低笑着,眼神却冷淡,声音低沉打碎在江水翻涌中。

江知眠抚上松散炸毛的兔子,指尖触碰到他用力发白的指骨,突然问道:“记得术师怎样感受喜怒哀乐的吗?”

裴南泽,答:“与众生共感啊。”

术师天生通灵,本身情感寡淡,透过别人过去来感受是最快的方式。

他好像知道江知眠为什么这样问了,而对方也像在应证他心中所想,双手捧上他的脸颊,“别难过,程思源并未怨过你。”

裴南泽垂眸望进江知眠眼中,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在脑海中设想,是满不在乎的轻嗤嘲讽,还是不关事事的淡然漠视……最后,干巴巴道:“可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若非程思源生在这样的二脉,也该是天赋异禀,风姿卓越令人艳羡的人物,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归根结底,责任还在他。

他说着有些无理取闹起来,像个被人欺负寻求大人告状的小孩。

虽然一切还在计划之内,可他有些不想这样残暴不仁去做从前认为对的事了。

随着两人的接触,江知眠能轻易读到裴南泽的想法。

裴南泽矛盾沮丧的迷茫,江知眠全无保留的抚慰……顺着触碰的掌心一一道来。

河中传来几声鸭叫,游荡拨开的水浪拍在岸边荡起一圈圈波纹。

“裴二,没有人会一直对,包括神明。”江知眠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独创混沌决,将分散的裴氏一二脉重新汇集,一根独木般支撑着将倾大厦的少年,真的很好了。

而当术师拥有自己的情感,生出情感代表着五感尽失,记忆消散……所以江知眠总是逃避,不愿靠近裴南泽,不愿这样明媚的少年被折磨,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令他心如刀绞。

可情感就像是一沽泉眼。

堵不死,流不尽。

流到最后要将他溺毙了。

江知眠手指向后,按上他劲瘦的脖颈上,手臂发力压着裴南泽头颅向下。

裴南泽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安分靠过去,呼吸却在下一瞬间猛地顿住,瞳孔瞪大看着袒露在自己面前雪白的脖颈。

手上力道一松,歪扭不成型的狗尾巴草松散开,没了束缚掉落一地。

良久,裴南泽笑了。

他想:也许空前绝后的术法并非混沌决,而是让石头般的心脏学会跳动。

回到京城,已临近黄昏。

远处楼阁叠嶂,将晚霞打散在天边,归鸟入林,一切热闹才刚开始。

“似乎每次同江大人一起出来,都赶在黄昏时候啊。”天边红光渐渐被夜色覆盖,裴南泽两人并肩走在闹市街头。

江知眠有一搭没一搭接话。

今日东街灯影重重,人群车马繁多。

“赶早来的就这么多人哩,听说沅琉园还摆了戏台,快走快走,不然没有地方了。”

“听说今晚街头还有舞狮呢,一会去瞧瞧?”

“行啊,”说话的人转身看见抱着个娃娃出来的妇人,招手笑道:“大娘,带妞妞出来散心呢?”

“妞妞生辰赶巧了,凑凑灯会的喜庆,岁岁安康。”妇人也跟着笑出声,冲他们喊:“你们快去吧,路上慢点啊。”

“知道了,大娘!”

“……”

江知眠沿着街边巷角拐到宽敞石板路上,突然问道:“你多大了?”

街边吆喝声不断,商品货物琳琅满目,裴南泽一一望去,听他说话,顿了片刻看过来,神情莫测中似乎有些扭捏和期待道:“这……可以问吗?”

江知眠观他神情,罕见默然一瞬,有种这人有病和这人有病之间反复横跳,最后拒绝选择,纳闷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你又不是闺阁女子。”

乌泱泱人群往来,说话声盖过了两人的询问,裴南泽似乎朝他走近了一步,他身姿挺拔,离他近了几乎整个围困身下,远比看上去要更有压迫性。

江知眠抬眼便撞进一双含笑眼眸,蓬松乌发被烛火打上一层暖色,裴南泽如闺阁女子般羞怯道:“江大人这是问八字,寻个良辰吉日来娶我吗?”

“……”江知眠无言半晌,叹道:“你这也是在话本上看来的?再者说男子嫁什么人?”

裴南泽果断挑出自己想听的话,眼神亮亮,一错不错盯着他,“你这是……同意了?”

江知眠:“……你究竟说不说?”

“江大人询问,我岂会不说。”裴南泽笑着想了想,“不怎么过生辰都快忘了,嗯……二月,十七?”

“好巧啊。”

“怎么?你也是?”

“你同太子居然同一天生辰,挺有缘的嘛。”

“?”

什么情况,这语气是在质问他?

他都没埋怨他知道太子生辰,凭什么啊!

之前知道商泽晏长什么样,现在还知道商泽晏的生辰,怎么就对他一无所知啊!

裴南泽扭头啧了一声,余光穿过人群瞥到一道身影。

“怎么了?”

见裴南泽走神,江知眠勾过他的手指,晃了晃。

“没什么,好像有个熟人,应该看错了。”裴南泽摇头,被他拉着朝前走。

京城东街残留着霞光,渐渐暗淡。

“瞒了这么久啊。”

一女子停在街道摊边,顺着视线看去,一道划痕显现在眼前。

随便哪个术师都能一眼看出,这划痕暗含阵术气息,是个难得厉害的捆缚阵。

她垂目盯着那划痕看了良久,摊主见她一身乌黑装扮也不敢上前。

片刻后她突然勾唇一笑:“原来裴南泽会布阵,居然藏了这么久。

转身离开前还能听到一声叹息:“要不要汇报给主上呢?”

她走过街道,黑色披风下是一身劲装,腰间露出长剑剑柄,路人远远避让,再仔细看去早已不见踪影。

苗苗仰头望着空中的红布条,蹦跶着伸手去够。

突然脖颈一紧,被人扯着领子向后拽。

苗苗双脚在空中扑腾,全身只有后脚跟着地,眼尖瞥见衣摆的那一刻便停止了挣扎,“放开我!”

裴南泽嗤笑撒手道:“我不。”

“你在这干什么呢?”江知眠拍了拍苗苗的头顶,从裴南泽身后绕过来。

苗苗双眼放光,甜甜地道:“江大人!”

裴南泽:“……”

也许是受裴南泽灵魂的影响,这小家伙的心思无形中发生改变,平铺直述的语调也开始活泛起来。

“你这满手缠着布条是……?”江知眠指着他由于布条太多,开始笨拙打结的手问道:“考虑如何把自己绑起来吗?”

苗苗面无表情摇头,面对江知眠他就是不会笑,也不会摆着张对裴二的臭脸对江知眠。

他伸着布条缠在一起的双手,指着头顶道:“看见这些红绳没有?这叫三生绾。”

在他们头顶上,布满了交织错乱的红色布条,缠绕在一起,长长短短垂坠下,分不清来向和去处。

满城灯火通明,红绳随风飘荡,远远看去像一棵开满火红花簇的参天大树,屹立在街道中央。

裴南泽没听清他说什么,随手扯过一个布条,上面被人写了行小字,墨水晕染看不大清晰,隐隐约约看出两个字‘祈福’。

他以为是这红条子的寓意,就读了出来:“折福带。”

江知眠:“……”

苗苗:“听说只有有缘人一起拽绳子才能拽到人,不然就像我这样,把红绳都扯掉了。”

裴南泽不太看得来红色,偏开视线,随口道:“你倒是入乡随俗。”

江知眠伸手扯过一根,摊在手中瞧了瞧。

看起来也什么玄机在里头,就是民间玩闹的小把戏,那头裴南泽就直接开口反驳了,“不就几团破布扭在一起嘛,有什么特别的。”

江知眠失笑摇头。

“呵,这种骗人的东西你也信?”

随手一扯绳子,江知眠手中绳子猛地向前窜去,他没来得及撒手,被拽着踉跄向前,朝裴南泽跌去。

裴南泽顺势揽过他的腰,结实的手臂发力收紧,两人贴在一起。

他笑道:“……我收回前言。”

苗苗翻白眼:“这种骗人的东西你也信?”

“怎么不信。”裴南泽也不觉得尴尬,仿佛刚才反驳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我最信缘分了。”

赶着二更天的尾,灯会气氛渐收。

乌衣巷口梨花飘落,明明处在京城却很是安静,不见吵闹。

裴南泽望着江府的大门冲江知眠招手,“江大人,回见啊。”

月光无声落满肩头。

直到江知眠回府,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家族令还悬在二脉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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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主整治二脉倒计时加载完成!

——想问裴二公子为什么总是喜欢穿墨绿色的衣服,其他的不香吗?

——我们二脉袍服就是绿色的,寓意生生不息……什么的。不过我觉得吧,我同江大人走在一起,鲜花配美人,我当绿草相衬就好。

——哦~那,满身绿幽幽怎么不穿嫩绿?油绿?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墨色会显得我很成熟。

——哦,第一次见成熟是靠衣服来催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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