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江大人。”雾也突然嘻嘻一笑:“如果我死了你希望我以什么方式死亡可以去找你?”
奉江:“嗯?为什么要这样问?”
雾也没答,仍旧自顾自在那思考:“毒酒?据说不是很好喝,万一是酸的鬼生满嘴酸味不太好。嗯……要不上吊吧?还能留个全尸,不会让你认不出我。”
“……”奉江呼吸一滞,这个家伙真的是,满嘴谎言啊。
奉江扯出笑:“那你来找我,我不会开门的。”
“啊?为何?”
“不想看见吐着舌头的鬼出现在我面前。”
雾也笑了,点点头不再深究,“奉江大人,我想回去了。”
却见奉江广袖一挥,囚笼中的黑雾竟化作流萤,纷扬如一场逆行的雪,“雾也,我不是太懂人间,这场逆施的轮回雪送你。”
囚困于此的鬼魂入了轮回。
下一刻,四周黑暗不断褪色,如墨迹般消失,下三道炼狱的阴冷感被破入的烈阳打碎,他们无声无息回到了人间。
——奉江大人,我很开心。
雾也很想分享这份喜悦,不因他人,而在彼此的相处之间。
可那攀附手腕的符咒如附骨之蛆,啃咬每一块经络,在血管中爬行蠕动。
他知道,自己没时间了。
如印证他猜想,一道刺耳的阴湿冷笑声传来,“奉江大人,多年不见了。”
奉江与雾也同时凝视,这声音。
下三道就要来了!
与雾也而言,短暂的时光总会消散,就像烟火再美,也终将被黑暗吞噬,将最后一丝光亮涤荡殆尽。
两人规避般绕开人间六道这类字眼,可当现实逼近,当神明职责横在两人面前,这道鸿沟灼目的提醒他们,身份对立,只会渐行渐远。
雾也很想同奉江多呆一会,哪怕片刻,也终是奢望。
他自己是谁,雾也从未忘记,也知道下三道的贪心,想将人间收入囊中。可六道之下有奉江维系平衡,祂们似乎很是惧怕奉江,不敢硬闯。
这才有了红尘怨念打入孕妇体内,怨念成了能回溯时间,倒转空间的‘夺’。
没有杀戮便制造杀戮。
这就是下三道神明!
雾也敛去了笑容,周身血液尽褪,肤色苍白,唯有那灼灼目光依旧深沉望着奉江:“我很想同您说一说我自己,陪你再多看一看这不太可爱的红尘。不过……”他顿了顿,衣袍自下而上燃起黑红火焰,“好像来不及了。”
铜铃轻响间,雾也已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墨色的衣袍燃生起黑红暗纹,腰间束着一条缀满玉铃的蹀躞带,每个铃铛内部都悬浮着浮珠,轻轻晃动便发出翠耳声响。
广袖翻涌间,暗红色的纹路爬满手臂,一直延伸至耳后颈侧,悠然密布全身,泛起可怖红光。
头上侧戴一面恶鬼獠牙面具,串挂的铜钱缀满全身,宛如地狱爬出的厉鬼。
那声音游走在两人之间,最后落在雾也身上,怪笑道:“奉江大人还不知道你身边这个东西它……”
“奉江大人!”雾也高声打断,根本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其实……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夺。”
骗子不再骗人是什么感觉,或许是在同祂开玩笑吧。
奉江皱着眉,眼前的雾也既陌生又熟悉。
还是那个爱笑的雾也,却倔强地遮掩着眼尾的红晕。
下三道那三位神明正在以它身体为载体,攻入人间,雾也要紧牙关,咽下口中血腥,尽量让面上看上去自然。它朝奉江露出自己的软肋般摊开双臂,与其被下三道那几个找上,不如他自己挑明了说,“我对从前为祸人间的行为道歉。可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抵不过万家离散,所以奉江大人送我走吧,我自愿化去怨念,灵魂归入六道轮回。”
“雾也。”
奉江唤他。
雾也迈步朝前一步,却又猛然定住,怎么也无法挪动,站在那里无措又纠结。
奉江将它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措。
祂又何尝不知道时间随着下三道的逼近临近终点,却没想到同夺的相认是如今这般场景。
祂想了想,如实告知雾也:“其实见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人。”
奉江一直都知道。
雾也空旷失落的眼神静静望着祂,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奉江大人怎么没杀死它?可胸膛被剖开般搅捣的剧痛,告诉它这些是真实的?
它好似陷入了幻想和现实的夹缝中,被两股尖锐交锋的力量撕扯,一面温柔似水,是奉江大人的坦然相对;一面是烈火灼烧,是下三道在霸道征用它的空间力量。
它来不及细想究竟要奔向哪方,就听奉江继续道:“夺由众生怨念强烈催生而来,本身就带有极强的情感,见到的第一眼,就染上了你的悲喜,只是我还不太习惯。”
雾也瞳孔骤缩,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喃喃叫道:“奉,奉江大人……”
狰狞的神明面孔突然出现在人间天空,黑气暴涨弥漫四野,烈阳遮于其后,原本的寂静美好瞬间消逝。
那三张连在一起的脸开始互相撕扯,东绥河水瞬间暴涨,淹没周边村落。
奉江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祂知道雾也的身份,却始终没有揭穿,因为祂看到了雾也眼中的善良和对人间的渴望。
奉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却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们相遇不过短短半月,来不及倾诉,就要挥手道别。
现在了解为时不晚。
趁着雾也仍在愣神的间隙,奉江摊手探向虚空,修白手指放松蜷缩,缓缓越过头顶,看上去毫无威慑。
却在绷直张开的瞬间,天地陡然发生剧变。
只听骨肉撕裂声响灌入鼓膜,四面八方而来的尖锐呐喊不断……
天上三张脸被分离开,浓烟如墨泼洒,整座楼阁仿佛被揉碎的纸艺品,在刺耳的撕裂声中扭曲变形。
然而就在它即将坠落的刹那,时间凝固了。
无数断壁残垣悬停在半空,宛若被一只无形的神明之手轻轻托住,崩落的梁柱在离地百米处静止,碎琉璃瓦反射着天光,像一串被骤然定格的雨滴。
这场天崩地裂的灾难,就这样被温柔地悬置在了人间之上。
同时封住三位神明,还是太逞强了。
雾也慌忙上前,伸手将他拥住,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奉江大人……!”
他靠在雾的肩头,气息微弱,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说说你自己吧,我想听……”
稍作停顿,他抬眸凝视着雾,问出了那个悬置已久的问题:“比如,你究竟是谁?”
雾也握住祂冰凉的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奉江怎么还能如此平淡。
不由握紧祂的手,将自己身上残存的了了余温顺着交握的指尖传递过去,“我,我的母亲是道修。整个道修界被灭后,母亲,还有众道修冤魂不灭……便有了我。”
“你……”奉江不是没想过雾也从前身世悲惨,却不曾想到竟是这般。
它生来就是夺。
雾也很坦然:“没错。我,从不属于人间。”
他开始真的恨,觉得不公。
连自己的母亲都怨恨它,为了不让它存活。
不惜以死在它身上布咒,鬼魂惧怕铜钱一类器物,哪怕雾也是夺也不喜欢,满身铜钱,是母亲对自己的警告。
不该留存人间。
可为什么会是它,偏偏是它要承受遭人唾弃的谩骂,连生死都无法自己决定?
所以它真的怨恨,憎恶这个人间。
铜钱加身,让一切的怨恨变成了无能狂怒,它也像个不知在挣扎索取什么的小丑。
可笑又固执。
后来它去的地方多了,渐渐听到麻木,甚至他开始自己向别人告知夺,说它如何杀人如麻,然后看着对方颤栗的表情。
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趣。
它似乎也没那么想见人哭,反倒是另一种喜悦。
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它喜欢这欢声笑语,杀戮被抚平,它再也无法挥刃向人间了。
抬头望向挣扎的神明黑影,雾也忽然将奉江整个搂进怀中:“奉江大人,我其实也知道您在做什么。”
“您走过人间各处,踩着夺的脚印,不是不作为,是为了不引起下三道注意,在布阵,其中筑起壁垒,保人间安宁。”雾也右手手同奉江十指紧扣,左手揽住祂的后脑勺,他俯下身将奉江压在身下。
他同奉江见面的那个夜晚,他想了很多,也从修罗王那里理解很多……多到觉得自己活着就是错误。
神明颤抖的手,纤细易推倒的身躯……
奉江要做的从来不单是压制,祂要走遍人间,在各方位布阵为人间筑起壁垒,阻挡下三道。
所以祂才会那样虚弱。
可雾也知道,却什么也帮不了。
好在他并非一无是处。
铜钱坠在奉江心口,激得祂浑身轻颤。
雾也的吻沿着他袒露在外的脖颈一路攀升,最终落在唇角,轻轻触碰。
奉江浑身发抖,想推开趴在祂身上的家伙。
却听见几乎祈求的低语:“奉江大人抱抱我好吗?”
“我……”
雾也笑着摇头,不给祂回话的机会。
他还是无法对巳灵殿看到的场景和解。
他太贪心了,雾也这样想。
天上那三颗分开的头颅后方,裂开了三道深不见底的渊隙。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祂们,将其拖往各自对应的下三道界域。
就在这一刻,时间的长河仿佛被彻底冻结。
由这个瞬间开始,万象倒流。
当那三张神祇的面孔被黑雾凝结的丝线彻底禁锢时,逆转的法则便覆盖了天地:溃散的浓烟如巨兽呼吸般倒卷回缩,崩塌的楼阁如精巧的折纸自行复原,街角的行人脸上,惊恐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
一鬼抗三神!
时间法则轰然洞开,将败退的神明拽回下三道。
然而此举,将下三道封住,它就必须承受反噬,身为“夺”与生俱来的不死法则也在这一刻冻结!
雾心中却有几分释然,若能以此身破碎为代价,为奉江大人分担封印的重压,纵使魂飞魄散,亦是无悔。
奉江正因它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僵滞,直至腥甜的血气在唇齿间漫开。祂试图起身,却又恐贸然动作会伤及怀中之人,终是凝在原地。
“奉江大人,别怕。”
雾也的目光停留在奉江的脸上,它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和不舍。它轻轻握住奉江的手,指尖传来微微的颤抖。
可它真的太笨,说不出漂亮话去安慰,只能一句句重复‘别怕’。
只会瞪大眼睛,死死看着祂。
这一望,它看见了奉江眼中映照出的自己。
红衣铜钱缠身,艳丽的眉眼同巳灵殿中奉江怀中之人面容一模一样。
雾也哭了。
目之所及一片模糊,所以它不知道泪水先一步从神明眼中夺眶而出。
夺死时,万顷山林瞬间枯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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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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